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阴山就像是一顶帽子,盖在了黄河几字弯的顶上。

    又或者说,黄河从南边奔流到此,被阴山包裹了起来,逼得这条桀骜不顺的大龙跟随自己的山脉走向。

    当地平线上那条南北走向,延绵不断的山脉,随着自己的不断靠近,变得越来越高大,冯永就知道,自己已经到达此行的目的地之一。

    当阴山山脉终于完整地出现在眼中时,抬眼远远望去,冯永有一种错觉,他似乎看到了沿山而筑,若隐若现的关塞。

    这些关塞,有的是赵武灵王时期,有的是秦朝时期,更多的,是前汉时期……

    阴山的实际海拔并不算太高,群山之间,有不少沟涧可以纵马直达黄河岸边。

    所以从赵武灵王开始,只要是控制了河套地区的华夏政权,都会延着阴山山脉修筑关塞。

    关塞与阴山山脉,共同构成了严密的防线,阻挡胡人进入阴山南边。

    而在这些群山之间,高阙塞因为处于乌拉山与狼山之间,所以沟涧最为平坦宽阔。

    这里正是通过阴山,到达黄河边的便捷通道。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也不知有多少胡人,曾经站在自己所站的位置,遥望山脉,渴望着穿过高阙塞口,进入那片肥美无比的地方。

    如今,胡人早已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占据了那片梦寐以求的地方。

    而站在阴山外面的人,却成了汉家子弟。

    唯有高阙塞,依然如旧。

    面对险要之地,冯永自然不会轻易领军进入,而是先让大军安营扎寨,再与轲比能定下会面时间。

    这一日,正当他举着望远镜,津津有味地欣赏眼前青铜般的山脉时,忽然听到身边的关姬说了一声:

    “回来了。”

    冯刺史下意识地放下望远镜,转过头疑惑地问道:“什么?”

    手里同样拿着望远镜的关姬指了指正前方:“探马,回来了。”

    冯刺史连忙举起望远镜看向山口,果见有十数匹探马正从山里飞奔而出。

    冯刺史脸上露出笑意,猜测道:“看来轲比能当是如约而来。”

    果见不一会儿,那十数个探马有半数在某个地方停下,各自散开,然后齐齐举起小旗,有规律地晃动。

    接应他们的第二梯队探马,皆是会意,掉转马头往回跑。

    而从山口出来的另一半探马则是不停,继续往这边跑,他们的任务是传口信。

    不过眼前的情况又不复杂,不用等到前方的探马送来口信,冯刺史和关将军早就已经用望远镜把信号旗传递的信息看得清清楚楚。

    信号旗传递信息在望远镜的加持下,比以前要迅速数倍,缺点是内容有限。

    信号旗与口信交叉使用,可以互为补充。

    “不下两万骑?”

    冯刺史轻轻一笑,“轲比能这阵势倒是不小。”

    常说胡人某某控弦多少多少万。

    看起来是多,但那是把部族能上马的男子都算上,甚至还会有一些胡女。

    因为有不少胡夷妇人,也会骑马挽弓。

    所以真正算下来,抛去老弱妇孺,也就剩下个七八成,乃至五六成。

    轲比能控弦之士有五六万,真正能打的,到顶了也就四万,不能再多了。

    他这是把一半家底都拉出来了啊。

    虽然已经定下了会见时间,但对方不提前打一声招呼,就带这么多人过来,似乎掺了别的一些意味。

    关姬不接冯刺史的话,直接对身边的传令兵下令道:“列阵!”

    不一会儿,“咚咚咚”的聚将地鼓响起。

    营寨里开始喧闹起来,一阵阵喝令声不断传来。

    得到了军令的各营队校尉和将军,不断召集自己的士兵。

    由伍归什,由什归队,由队归屯……

    不一会儿,各营皆是派人回报:

    “禀将军,铁骑营已准备完毕!”

    “精骑营准备完毕!”

    “无当营……”

    “升大旗!”

    随着帅台的大旗升起,呜呜牛角声也跟着响起。

    第一通牛角声毕,各大营按照战时的规矩,一边紧盯着帅台的旗号,一边调动兵马,以帅台为中心,按旗号和传令兵传达的指令开始跑动。

    “呜呜……”

    牛角声再起。

    “立!”

    “快快快!”

    “入你阿母的快点!跑那么慢,要不要阿翁背着你走?!”

    有暴躁的校尉,已经开始忍不住骂人了。

    因为第二通牛角声停止后,就代表着各营必须到位,不然的话,就等着吃军法吧!

    战时的军法,可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相比于核心圈的汉军,义从胡骑则是轻松得多。

    他们被放在最外围,只需要不断地来回跑动警戒,等汉军列好阵,再随时听命就是。

    汉军核心两翼,由刘浑和秃发阗立所率领的精骑营开始聚拢。

    精骑营内侧,则是虎步军。

    虎步军拱卫的中心,正是帅台。

    帅台后方,藏着大军的最强战力,铁骑营。

    前方,是陌刀营,再前方,就是无当营……

    “呜呜……”

    第三通牛角声开始低落下去。

    “准备!”

    刷!

    无当营最前面的士卒蹲了下去,所有人的弩已经上弦,箭簇在日头的照耀下,闪着寒光。

    地面开始传来隐隐的震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前方的几个山口。

    不知过了多久,数股洪流分别从各个山口喷薄而出。

    如同泥石流冲出山外,要把地面淹没一般。

    秃发阗立看着从山口里出来的同族不断地呼啸着,似在耀武扬威。

    再看看周围巍然不动,沉默不语的精骑营将士,他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似乎有一种淡淡的羞耻感。

    以前的自己,在别人眼里,大概也是这么一副模样吧。

    不过他转念一想,幸好现在我已经是大汉凉州刺史府麾下的将军。

    哦,原来对面是以前的同族啊,那没事了。

    “放!”

    “蓬蓬!”

    鸣镝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飞向半空,划过优美的弧线后,开始落向地面。

    刷!

    插到地上的箭羽,宣示着这里就是汉军的阵脚,任何人不经允许就随意踏入,就要做出付出性命代价的准备。

    实际上,根本不用鸣镝警示。

    当第一批从山口里冲出来的鲜卑骑兵,看清了自己眼前杀气肃然的汉军阵营时,各种呼喝声就已经嘎然而止,如同被人突然捏紧了脖子。

    他们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生生地止住了冲势。

    止不住冲势的,犹如洪流遇到了无形的巨石,不得不开始向两边绕开。

    得知了情况的轲比能,连忙策马来到前方,当他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即便是隔得很远,他都能看到汉军军阵中央箭簇的反光,甚至弓弩阵后方隐隐的兵器寒光。

    整整齐齐的军阵,让轲比能有一种如铁筑防线,又有如狼山压顶的错觉。

    跟在轲比能身边的儿子普贺于面色有些惊惶,忍不住地问道:

    “大人,汉军这是何意?莫不成……”

    没等他说完,轲比能就喝道:“闭嘴!来人,击鼓,收拢部众,随时听令!”

    但见他面色有些阴沉下来。

    汉军这是何意,他大略能猜到一些。

    很可能就是对前些日子伏击事件的回应。

    原本在他想来,汉人是远道而来,又是欲与自己联合共击魏人,那就相当于有求于他。

    再说了,他袭击的是胡骑,又不是真正的汉军,到时候随意找个理由就能搪塞过去了。

    汉人为了顾全大局,不可能会追究。

    如今对方做出这番阵势,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让他有些惊怒交加。

    “你不是说,汉军比不过魏军吗?眼前这些,怎么回事?”

    轲比能转过头,怒问自己的儿子。

    前些日子领军伏击的人,正是普贺于。

    只见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嗫嚅道:

    “我道汉军,都和那些胡骑差不多……”

    轲比能心里已经在入普贺于的老母了。

    招边郡胡骑收编到汉军骑军里,让胡骑为汉人效力,这已经是汉人数百年来的传统了。

    而且前些日子遇到的胡骑,并不算太弱。

    特别是兵器衣甲,甚至比自己的部众还要好一些。

    所以把他们当成汉军的骑军水平,也不算是错得太离谱。

    可轲比能还是忍不住地想要入普贺于的老母。

    因为直到看到眼前的军阵,他才明白过来,对面那些胡骑根本就是汉军的狗,连列入汉军军阵的资格都没有!

    再看看胡骑旁边,列队不动的汉军骑兵,轲比能越发地心惊。

    因为他大力推行从汉人那里学到的旗鼓号令部众之法,所以才更加明白,这种列队有序,巍然不动的骑军代表着什么。

    失算了!

    轲比能心里有些后悔,不但是袭击胡骑的做法错了,带领大军前来炫武耀威更是错上加错。

    袭击那些胡骑还可以拿误会掩饰。

    带领大军前来,本以为可以让冯郎君知晓鲜卑人骑军之锐,没想到却是丢了脸。

    只是轲比能终究是胡人里的佼佼者,他这一辈子,不知经过多少挫折,深知隐忍和等待时机的重要。

    但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方才被动摇的心神,然后环视身边,伸手点了自己的亲弟弟:

    “若洛阿六,你去,去对面,告诉冯郎君,就说我今日特意亲自前来迎接他,乃是为了履与冯郎君之约,共击魏贼。”

    若洛阿六被轲比能委以重任,脸都绿了。

    曹!

    袭击汉军的是你儿子,又不是我,凭什么让我去?

    轲比能看到自己弟弟的脸色,再想起自己儿子方才的惊惶,心里不由地就是失望。

    无论是弟弟还是儿子,皆非领导部众的好人选。

    一个怯懦,一个无谋,他们甚至不能服众。

    自己之后,也不知有谁能领导大鲜卑族人继续向前走?

    莫不成自己当真要步檀石槐大人的后尘?

    想到这里,他更是感到烦躁,大声斥喝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若洛阿六虽然不情愿,但轲比能的话,却不敢不听。

    他磕了一下马肚子,有些心惊胆颤地越众而出。

    身下的马匹似乎也知道主人的心思,小步慢跑了好久,这才磨蹭来到鸣镝前。

    他踌躇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越过鸣镝。

    所幸的是,汉军的军阵里,很快有人骑马跑了过来。

    “来者何人?”

    若洛阿六如获大赦,连忙喊道:

    “若洛阿六,前来禀告冯郎君,我家大人亲自前来迎接。”

    很快,又有数骑向着若洛阿六奔出阵前,领着他进入军阵里。

    若洛阿六在远处瞧着汉军军阵,本就已觉得震撼。

    哪知亲自处于阵中,这才觉得发现,外头看到的,不过仅仅是表面。

    汉军士卒的长弓重弩,与他以前所见,大有不同,一看就知道是屠杀利器。

    只待越过了弓弩阵,再往里前,他当场吓得几乎要掉头就跑。

    但见一片如雪刀林,晃得他差点睁不开眼,持刀的士卒,个个虎背熊腰,实乃虎狼之士。

    即便是在日头底下,若洛阿六似乎仍能感觉到刀林所散发出来的寒气,直透体内。

    好不容易穿过了刀林,又来到一个古怪阵形面前。

    七拐八弯,最后才来到一个高台下。

    若洛阿六从阵前走到这里,早已被折服,他恭恭敬敬地伏首下去:

    “若洛阿六,奉轲比能大人之命,前来觐见冯侯。”

    上头响起了一个声音:

    “起来吧,轲比能让你带了什么话过来?”

    “谢过冯侯。”若洛阿六起身后,这才回答道,“回冯侯话,轲比能大人说了,今日特意亲自前来迎接冯侯,乃是为了履与冯侯之约,共击魏贼。”

    也不知是不是听错了,他说完后,上头传来一声轻笑。

    冯刺史眯起眼,看向前方似乎有些躁动不安的鲜卑胡骑。

    他敢保证,如果这次过来带的兵力不够,轲比能要说的,可未必是这番话。

    当年乌桓无臣氐叛汉,先欲归附扶罗韩,后又欲归附轲比能。

    最后三方会盟时,轲比能竟是当众杀了扶罗韩,再吞并其部众。

    向所有人演示了什么叫“我全都要”。

    和同族誓盟都能干出这种事,冯刺史要真心相信了轲比能的所谓履约,那就有鬼了——虽然他是鬼王。

    但见冯刺史对着关将军说道:

    “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到前面看看。”

    关将军点头:“要小心些。”

    然后对着姜维和赵广吩咐道:

    “你们两个一起陪着君侯前去。”

    真正需要虎步军和铁骑营出动的时候,要么是敌人已经冲到了帅台前面,要么是已经到了一决胜负的时候。

    所以姜维和赵广,列阵完毕后,基本都会跟随在冯刺史身边,随时听命。

    只待安排完毕,冯刺史先让若洛阿六回去复命,自己带着姜维和赵广,翻身上马,踏踏踏地来到阵前。

    得到若洛阿六回复的轲比能,看到汉军阵型再次分开一条通道,数骑出现在阵前,他连忙一磕马肚,策马上前。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冯刺史来到阵前,竟是一步也不肯再挪动,就这么定定地驻足在那里,似乎在等自己前去。

    跑到一半路程的轲比能脸色再一变。

    曹!

    这姓冯是把自己当成了下属,要自己亲自上前?

    而不是按会面的规矩,双方各走一半路程?

    只是当他看到对面的军阵时,又是一咬牙,竟是双腿一夹,让座骑加速。

    冯刺史看着轲比能的座骑越过了鸣镝,脚步不停,身形不变,毫无停滞之像,不禁喃喃地说道:

    “能屈能伸,倒真是个人物。”

    轲比能人未至,热情的声音已是远远传来:“轲比能,见过冯君侯!”

    冯刺史脸上堆起笑容,终于迎接上去,笑道:

    “轲比能首领,我们终于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