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家还是枯草丛生,一点都没变。

    可三先生显老了很多。

    看我们去了,他跟我爸妈说:“你们二月初七天一擦黑,就多带点家人去趟祖坟,把你家老太爷的棺材挖出来,抬回家里。记住,挖棺时不能有外人在场,棺材一出土赶紧用黑布蒙上,日月星三光都不能见。棺材抬回家后。卸掉黑布摆在中堂的北墙下,棺材头正对着门口放,其他的事你们不用管……”

    “那我们到时候做啥?”我爸问。

    三先生掐指一算,答道:“今年是己丑火命年,二月初七龙王祭,水火相冲会有一场大水,正赶上你家孩子弱冠成人,当晚必有一群冤亲债主,借着水势来你家讨债索命。你们把这孩子留下,剩下的人都到山上躲水灾去就行了,免得祸及自身……”

    一听到要把我单独放在家里,我爸妈当然不放心。

    可三先生都这么说了,他们也不敢不听。

    三先生算得真准,我们回去的第二天就开始下雨。

    雨越下越大,一连下了好几天都没停,附近的江河和水库也都跟着开始涨水。

    村里老早就收到了县里发的避险通知,让村民们尽早收拾贵重物品,找附近的高地躲水灾。

    二月初七我生日当天,村里已经被水灌成了小水塘,水大概能淹到人的大腿根儿。

    可我爸妈还是按照三先生的嘱咐,天一黑就带着十来个家里亲人,去了北山上的祖坟。

    把我太爷爷的棺材挖出来后,他们用黑布罩住棺材抬回了我家。

    这时三先生也来了,还背着个包袱。

    包袱里装的是一件金色的道袍。

    不是黄色,是金色。

    叫我们把棺材摆好后,三先生叫我爸找来一大包红蜡烛,用烧化的蜡油把棺材盖的缝隙全都封了上。

    之后他就叫大家都去山上躲灾,只我和他两个人留了下来。

    其他人走后,三先生让我穿上那件道袍,盘腿坐在棺材头上别动。

    他嘱咐我说,到了子时三刻,也就是夜里十一点半以后,叫我闭上眼别动别出声,无论听见什么动静千万别睁眼看……

    我赶紧点头。

    这时三先生蹚着水走去了门口。

    把中堂门打开后,他背着手往门前一站,也不再动。

    差不多晚上十一点时,我吓得早早就闭上了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我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开始刮起一阵冷风。

    哗啦啦的暴雨声中,风越来越大,往屋里灌的水声也越来越响。

    风和水像是拧着卷一样,在屋里乱扑乱撞,发出轰隆隆的怪声。

    我仔细一听,风雨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其他怪声,但很微弱。

    那像是一群人诡异抓狂地哭嚎惨叫。

    我吓坏了,可好奇心驱使下,还是忍不住偷偷把眼睁开一条缝,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叫?

    模模糊糊的,我看见密密麻麻一大群黑影,正顺着水势往我家里爬。

    那些东西有的像人,有的像兽,有的三个脑袋,有的长着七八条胳膊。

    屋里屋外都黑乎乎的,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吓得赶紧又闭上眼。

    这时就听三先生突然吼了一嗓子。

    紧接着,他开始瓮声瓮气地嚷嚷:“尔等山精邪魅,生无扎根处,死无葬身地!本当尔避红潮惊浪里,我随常蟒胀烟中,可恨尔等不修善道正果,黄泉关天子殿,阴司有兵八百万,岂容尔等放肆!”

    我仔细听,三先生说话时似乎是重叠的两个声音。

    一个苍老低沉,一个高亢有力。

    这时风里水里的怪响更明显了。

    随着一阵哗啦啦的水响声,似乎是三先生开始蹚着水在中堂里来回跑动。

    他一边跑,一边又开始一声高过一声的呐喊——

    “中良三十层阴兵点军中!点动头层兵,藤牌手迎门列队;点动二层兵,弓箭手箭放雕翎;点动三层兵,三股叉叉挑日月;点动四层兵,四楞锏锏放光明;点动五层兵,五虎棍打鬼难行;点动六层兵,阴阳鞭鞭扫幽冥;点动七层兵,斩鬼剑断魂见血;点动八层兵,鬼头刀怒劈红荣……”

    随着三先生的声声呐喊,中堂里的阴风越演越烈,哭嚎怪叫声也越来越凶。

    我一阵头疼,疼得整个脑袋都快裂开一样。

    恍惚中,我仿佛感觉到一群人在拽我。

    有的拉我胳膊,有的拖我的腿,还有的骑在我肩膀上,往上拽我的脑袋。

    他们的力气都很小,只把我拽得晃了几下。

    见拽不动,一只只手开始在我身上脸上疯狂地挠。

    那感觉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我身上来回地爬。

    这时就听三先生又一声吼:“你再不帮忙,我可撑不住!”

    他话音一落,我身下坐着的棺材里,也开始传来轻微的响动。

    那是用指甲挠棺材板的声音,而且越挠越快,之后开始一下一下撞击。

    就跟里面有什么东西,非要闯出来一样。

    伴随而来的,是棺材里一个女人的哭声。

    我吓得浑身都僵了,可根本不敢动,更不敢再睁开眼看。

    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在棺材上坐着,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外面的风雨开始变弱,各种怪声也渐渐消失。

    这时就听三先生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行了,睁眼吧……”

    我这才敢睁开眼看。

    外面风雨停了,天也已经蒙蒙见亮。

    三先生正坐在我前面不远处的地上,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就跟刚做完什么剧烈运动,耗费了全身的气力似的。

    我又往周围一看,吓了一跳。

    我家的墙上,家具上,门窗房梁上,到处都是带血的指甲抓痕,看起来格外的惊悚。

    再看我身上那件金色的道袍,也已经烂了,就像披着一大块碎布一样。

    道袍上被撕扯出百十道口子,完全看不出是一件衣服。

    可我的身上却安然无恙。

    这时三先生起身走向棺材,在棺材头上连敲了四下。

    他叹道:“狐仙娘娘,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脱去皮囊无非是二百零六骨,裹上衣裳却有一万八千相。你勿急着报仇,听我句劝再多看看……”

    说完这话,三先生又看向我,说道:“等你爸妈回来,让他们把这棺材抬到你屋里,从今后早晚三炷香供奉,并跟你同炕而眠。什么时候点香点不着了,你就把棺材打开……”

    三先生说完转身就走,步伐踉跄,每一步都迈得十分艰难。

    三先生走后不久,村里出去躲水灾的人也都陆续回了村。

    最先回来的就是我爸妈,还有一群不放心我的家里人。

    他们回来后听我把事一说,都松了一口气。

    于是当天下午村里的水一退,我爸妈赶紧买了点心和酒,又封了个大红包,带着我去李家村感谢三先生的救命之恩。

    可三先生家大门紧锁,像是根本就没回来过一样。

    我心说怪了,他人去哪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