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鸻皱起眉头,为了确认这一点再次快速浏览了一遍整个名单,发现这份名册中果然并不是每一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详细资料:有些没有背景,有些缺乏介绍,而大部分人更是没有标注入校时间。

    他默默放下档案,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回头问道:“希尔薇德小姐,你有什么想法吗?”

    当然,这个问题同时也在询问他肩上的妖精小姐。

    妖精小姐听了之后说道:“骑士先生,上面标注出背景的,有七十四人是贵族子嗣,十二人有各国王族血缘,三十三人有考林商盟背景——要么父母是官员,要么是商会会长子女;另有六十七人是艾尔帕欣工匠总会的交换生,三人来自于艾尔帕欣神学院,剩下十一个人与霍利特学院高层有特殊关系。”

    “而其中但凡有介绍的,皆是矮人与艾奎因精灵。其中最多的一批二十七人来自于钢眉氏族,剩下的十四人来自于灰须氏族,另有七个精灵。”

    “这两部分总计二百三十五人,占总人数约六分之一,这是我之前统计的情况,骑士先生,希望对你有帮助。”

    “有两个细节需要提醒一下骑士先生,艾尔帕欣工匠总会的交换生在名单的后半部分才开始大量出现,应当是霍利特学派开始成名之后被工匠总会接纳的表现,那差不多是六十年之前的事情,骑士先生可以密切注意一下这个时间点。”

    “此外这些人的身份还存在重叠的情况,矮人中有十人同时也是艾尔帕欣工匠总会的交换生,精灵之中有三人,所以总人数才是二百三十五人而非二百四十八人。最后三个精灵之中有一人的名字骑士先生可能会感兴趣,他叫库鲁芬-诺维利,我没记错的话你应当知道这个名字——”

    方鸻听得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他才草草翻了两遍而已,这得多恐怖的记忆力才能记住这些细节?他下意识地去核对了一下,才发现妖精小姐说得全对,忍不住不敢置信地问道:“塔塔小姐,你全记住了?”

    “关于文字资料,我过目不放,骑士先生。”妖精小姐十分平静地答道。

    希尔薇德看方鸻一副又是皱眉又是惊讶的神色,就明白他在和自己的龙魂交流,她等了一会才问道:“塔塔小姐有没有说什么?”

    方鸻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摇了摇头。

    贵族少女略作思考之后答道:“上面但凡标注了背景的,无一不是出身非凡。而有介绍的,往往身份特殊,这份名单有意挑出这些人,说明他们要么很重视这些人,要么——”

    方鸻这才从与妖精小姐的对话之中回过神来,忙问道:“什么?”

    “要么是为了避开这些人。”

    “避开?”

    “上面所有有背景与介绍的名单,似乎都没有标注入校时间,我想应该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对吧?”

    方鸻一听,赶忙拿出名册核对了一遍,发现果然——而且非但如此,名册越往后,标注时间的名单越多,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最后的二十份,几乎全部都标注了入校时间。

    更离谱的是,这二十多份名单里面,果然也精准避开了所有有背景与身份特殊的名单。其中就包括了拜恩之战中的精灵英雄——库鲁芬-诺维利。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者人为的痕迹也太重了。

    不过方鸻也没想到那个炼金术士大师,库鲁芬-诺维利竟然以艾尔帕欣工匠总会交换生的身份在霍利特学院求学过,要不是妖精小姐过目不忘,谁又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方鸻不由看了希尔薇德一眼,至少后者似乎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怎么了?”留意到他的目光,希尔薇德轻轻一笑问道:“好看吗,队长大人?”

    方鸻连忙尴尬地回过头。

    希尔薇德叹了口气:“队长大人,我觉得我们可能搞错了。”

    “……什、什么?”

    “这份名单也不是没有例外。”

    方鸻楞了一下,才想起的确如此,这份名单基本符合他们判断的规律,但仅有十二个例外的人。

    那就是希丝与其他十一份标以狂热印记的名单,这些名单不仅仅有详实的出身、背景、介绍,同时也有入校时间。

    而这些人的身份却并不全是出身显赫,相反非但没有矮人、精灵,其中大部分更是平民,比方说希丝出身就仅仅是一个陶器作坊主的女儿罢了,家庭环境也并不太好。

    方鸻想到这里,隐隐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希尔薇德看了看他,继续提醒道:“这十二个人可能都是拜龙教徒手上的牺牲者——用以复活尼可波拉斯的祭品,队长大人应该想到这一节了吧,这是她们之间的共同点,那么这会不会和其他标注了时间的名单也有什么共通之处呢?”

    方鸻楞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你是说,这个时间其实并不是什么入校时间,只是我们想得差了……这其实是……献祭仪式……的日期?”

    他忽然停了下来。

    心中升起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甚至还有一种隐藏得更深的情感,令人作呕,让他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头。

    希尔薇德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你也不必太在意,队长大人,这个世界其实一直如此。它和你们很近,但也很远,你们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而已——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些东西。”

    “希尔薇德?”

    贵族少女少有地真情流露的样子,只叹了一口气勉强笑了一下,让方鸻不由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对方时——

    在那篝火边,吟游诗人与一主一仆的少女,是少女脸上化不开的忧虑。

    她带着那样的神色幽幽开口说:“谁会为这些人主持公道呢?考林王室?他们追查凶手只是为了维护统治,你认为那些人真的在乎这里发生过什么吗?所以他们更宁愿掩盖真相——”

    “还是艾尔帕欣工匠总会?但炼金术士们只醉心于他们的发明与创造,他们开创的这个新时代而已,高高在上,目空一切,而队长大人自己也是炼金术士——自然很清楚这个道理。”

    “还是屠龙者?但屠龙者早已不是为了正义而行事,他们只是为了自己一族的宿命与传统,他们追求的是荣誉,而非公道,至于这里——”

    希尔薇德拿起那份沉甸甸的名单。

    “这些湮没于历史背后的一切,无论这些人生前如何,他们又经受过什么,何人又会在意。多里芬的幻境在这里存在了三十年,只有冒险者会涉足此地,还有一些不关痛痒的‘超度仪式’,而对于队长来说——它也只是一个‘任务’,一个‘场景’。”

    她将那些名单往地上一丢,如片片纸蝶飞舞着。

    方鸻不知道为什么贵族少女会忽然有些失态,但他却不由想起了才与自己分开不久的希丝。

    那个有些弱不禁风的少女,外面那些血肉祭品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恶外表——而那就是她生命最后阶段所经历的一切吗?

    他甚至回想起了当时天蓝那瑟瑟发抖的样子,与苍白着脸告诉他们的话:

    “艾德哥哥,你明白吗……她那么想活下去……可是我做不到,我救不了她;我分明能感受到,可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作恶——

    那些人。

    方鸻忽然想起来,三十年前让这座城市生灵涂炭的,不正是那些人吗?而这座废墟之下所掩埋的,难道仅仅只是一个无助的少女的回忆而已?

    这个名为多里芬的三物的幻境——

    是交织着无数人的血与泪,绝望与哀求。

    那些丧生于三十年前那场灾难之中的鬼魂们,徘徊于这黑暗的幻象之中,反复经历着他们人生当中最为黑暗与无望的那一段记忆,日复一日,无法超脱。

    而那些幽暗祟动的角落之中萦绕的低语,仅仅只是为了向人们诉说三十年之前的一切么?

    那又有何意义呢?

    强大的龙之金瞳又与他们有何关系,要令他们因此而遭此劫难?而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方鸻叹了口气,希尔薇德说得对,他们的确搞错了一件事。但弄错的并非是这个名单上微不足道的纰漏而已,而是这个幻境的真实含义——

    那是怨恨的背后,复仇的怒火所在。

    那才是幻境的执念的根源——

    “他们难道不害怕吗?”

    贵族少女微微一愣,回过头来看着方鸻——

    “三十年前造就这一切的人,三十年后又回到此地,”方鸻在黑暗之中缓缓说道:“他们难道一点也没意识到什么?”

    希尔薇德带着一种奇特的神色,好奇地看着他:“嗯?”

    方鸻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月光,而银月之下,是更多潜藏着的黑暗。

    黑暗之中汇聚的低语萦绕,又仿佛冥冥之中无数目光正在注视着这一切,整个幻境的时间似乎永远地停顿在这一刻。

    但无形的改变,却始终藏在人们所看不到的地方。

    方鸻择菜回头答道:“希尔薇德小姐,我们的确搞错了一件事。”

    希尔薇德没开口,他选择继续说道:“亡魂们的苏醒,或许并不仅仅是龙之金瞳的力量而已——”

    “复仇吗?”贵族少女轻声问道。

    但她摇了摇头:“可惜,这个在逝去了一切生前的回忆与感情之后,这个幻境之中只剩下的不过执念而已。”

    “但这点儿微弱的、可怜的执念,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甚至还会被龙之金瞳所利用。”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现实。”

    “是的。”

    “它们不行。”

    方鸻淡淡地答道。

    “但我们可以——”

    希尔薇德微微一怔,用一种迷惑不解的神色看着他。

    方鸻思索了片刻之后,才用最简洁的语言答道:“希尔薇德小姐不是说过没人会为这些无名的鬼魂们主持公道吗?你说错了,还是有人的。”

    “队长,你?”

    贵族少女不禁轻笑了起来,但她还是有些欣赏地看着方鸻,就像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单纯而天真。

    她忍不住用揶揄的口气说道:“亲爱的队长大人,你才五级不到吧?”

    她本来还想再说一句什么,但忽然之间屋子里起了风,一阵旋风仿佛是凭空产生,让她先前丢到地上的纸片纷纷飞舞起来,化作碎片与尘埃,消弭于无形。

    不止是地上的灰尘与纸片。

    整个办公室都笼罩在这阵旋风之中,连正在故纸堆里寻找什么东西的谢丝塔,也意外地回过身来。

    只有方鸻一个人,仿佛不受这旋风影响,可以好整以暇地站在狂风的中央。

    一动也不动。

    他看着希尔薇德说道:“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话吗,希尔薇德小姐?”

    “因为这里就是最后一个场景——”

    “霍斯汀斯大教堂。”

    “三十年来它一度被迷雾所遮挡,但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却引导我们来到这个地方。那是在这个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那些无辜的牺牲者,这就是它们的力量。”

    “虽然微不足道,但并非无力改变。”

    “或许它们应该感谢胡地——”

    “因为总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方鸻向前一步走出狂风,他显得有些沉静,虽然他先前还不明白自己胸膛之中那种满溢的感情叫做什么。

    但现在他明白了。

    它叫做愤怒。

    怀着这样平静的愤怒,他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件东西,并在希尔薇德的目光注视之下将它放在了院长的办公桌上。

    那是一枚胸针——

    漆黑的胸章上,勾勒着黯银色的边纹,仿佛经历过许多年的光阴打磨,也经历过许多人的手。

    黑色的底色上是浸透了的鲜血,干涸之后,留下的是历史的见证。

    它映着月光,微微有些幽暗。

    然后风停了。

    骤然地停,纸片飘然落下,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拽住它们,让它们一页一页,归于原位。

    狂风扫尽了这古旧的,陈朽的办公室的每一丝尘埃,仿佛崭新如初,犹如几十年前的光景。

    它的主人还不可一世的那个时代。

    窗帘好端端的敞开着,窗外的月光亮得怕人,好像是缎子一样,又如同流苏一般,或者像一条明亮的溪水。

    淙淙流淌在这寂静的屋内。

    当空的银月,却才不过半满。

    希尔薇德看着这月色愣了片刻,赶忙走过去看了看办公桌上最新的那一份文件,才写了一半,墨迹未干。

    她略过正文直接看日期。

    多里芬的幻境三十年来,从不曾发生过改变的那一天。

    分分明明地被定格在了庆典的四天之前——

    贵族少女回过头,默默看着方鸻。

    但方鸻只看着办公室的侧墙——那里悬挂着许多画像,其中的一个少女的脸,微微显得有些紧张的样子。

    分明让他感到有些熟悉。

    桌上的胸针,似乎正熠熠生辉。

    那么,他想,现在就让自己看一看,三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门外忽然传来了细微的响动。

    一个让他有些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在外面开口道:

    “米苏,你们退开一点,我来打开这扇门。让我看看这些家伙究竟在这里面搞什么名堂!”

    方鸻回过头去。

    正好看到希尔薇德脸上一闪即逝的,惊讶的目光:“那个声音是……?”

    这时,门‘砰’一声被人劈开来。

    门外站着三人。

    那是一位年长的骑士,但还没有后来那么饱经风霜的样子,一脸正气与严肃,坚定的眼神中没有一丝迷茫。

    而另一个人,方鸻不曾见过,但却听过他的名字。他不由想起天蓝对这个人的描述,狡诈、奸猾,简直不类人形。

    但在这里,他还只是一个青涩未脱的年轻人而已,一头黑色卷发,有些英俊,脸红扑扑的,好像一只苹果,他站在三人的最后面。

    方鸻知道他的名字。

    卢恩-林修斯,黑山羊商会的会长。

    至于最后一个少女,后者正向方鸻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