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主动要求降低军职的行为,一下子让在场所有人都对他心生好感。而作为主公的刘备,更是在好感之余,还生出了不小的愧疚。

    张辽的中郎将,是他参与诛董的酬功。

    虽说张辽在诛董行动中,实际上并没有参与到最核心的事务中去。

    秦宜、陈卫等人的参与程度都要比他高的多。

    可张辽作为并州军名义和事实上的二把手,诛董之后竟然连个亭侯都没捞到,也足以证明吕布的政治头脑和情商有多低了。

    要是刘封的话,哪怕自己降级成个乡侯,甚至是亭侯,也得给二把手弄个爵位啊。

    而且当时的局势是,只要吕布不涉政,王允对他几乎是千依百顺,要名要钱都肯给,就连温侯这个爵位,都是王允让给吕布的。

    这给张辽弄個爵位不跟玩似的,可吕布偏偏就没这想法。

    最后张辽在诛董大功中捞到的就只有一个中郎将。

    虽说这个中郎将不一般,含金量极高,是中枢朝廷正式拜除的中郎将,根本不是曹豹那种地方自表的水货所能攀比的。

    不论是从意义上,还是从价值上,这个中郎将对于张辽都是极其重要的。可现在他说不要就不要了,这情商和魄力,让刘封咋舌称奇。

    刘备犹豫不决道:“如此,太过委屈文远了。”

    “明公何出此言,能得明公恩遇,辽之幸事也,何来委屈之说。”

    张辽目视刘备,满脸诚恳之色:“何况关、张、太史等诸兄能力都在辽之上,这让某如何能以中郎将自处?还不如领受明公之校尉来的踏实。”

    潘璋眨眨眼睛,总感觉张辽话里是不是漏了哪个人。

    不过仔细想想,自己年龄也确实比张辽小,人家话里说的是兄长,好像也没错。

    “大善!”

    刘备满意之极,以张辽朝廷所赐的中郎将,秩比两千石,其实已经在军职上能甚至是不逊色于州牧的。

    张辽能主动将降低军职,也是更有利于刘备统领的。

    刘备做出决断道:“既如此,就暂且委屈文远为破阵校尉,后续有功,当优先擢升为中郎将。”

    张辽当即拜谢:“谢明公!”

    ************

    曹操靠在凭几上,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书信上,右手捋着胡须无意识的轻捏着,神情变幻,一会狰狞,一会又唏嘘,一会愤怒,一会又悲伤,还夹杂着偶尔闪过的欣喜。

    案几上总共有两封书信,其中一封是徐州牧刘备所书,愿以两万石粮食赎买张邈之弟张超,以及张家族人,恳请曹操高抬贵手,放张家一条生路。

    另外一封书信就是罪魁祸首张邈的了。

    这封书信里面满是愧疚歉意,忏悔自己背刺曹操的行为,向曹操致歉追悔,还回忆了许多和曹操昔日相交的友情,最后还剖析了自己做错事的根源,乃是畏惧曹操听命袁绍而暗害于他。

    刚看到张邈书信时,曹操险些直接把书信给撕了。

    可最终,曹操还是读完了整封书信。

    他这才知道张邈为何会背叛自己。

    原来袁绍几次三番的派人暗示甚至是逼迫自己,让自己把张邈杀了的事情,本以为藏的很好,可谁能想到张邈竟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偏偏曹操生怕张邈知道后胡思乱想,还想把这件事情给压了下去,这反倒是引起了张邈的警觉,以为曹操对他下手在即。

    恰好此时陈宫来说,顿时一拍即合,迎吕布入兖州,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叛乱。

    曹操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他的情感特别细腻,生性多疑,能够让他信任的人本就不多,现在又遭遇张邈背叛,这让曹操愈发疑神疑鬼起来了。

    只是眼下,看见张邈的求饶信,以及刘备的恳求信后,曹操又有些心软了。

    是的,曹操本身的性格也是吃软不吃硬。

    偏偏刘备本身就处处低调谦逊,再加上张邈心中有愧,家人把柄又在曹操这边。

    于是两封书信姿态都相当之低,别说张邈了,就是刘备都是一副请托的姿态,这极大的满足了曹操的虚荣心,也让他对张邈的痛恨之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昔日的故友也是越来越少了,张邈也算是仅有的几个之一。

    对方不但告饶忏悔,甚至连陈留太守的官职都不要了,就冲这一点,曹操判断对方的求饶是真心的,而刘备的恳求更是毫无问题。

    毕竟但凡有些小心思的话,陈留太守这个职位可是能做许多事情的,哪里能这么轻易就放弃了。

    一旦没有怨恨之情后,往日的恩情就又浮现出来了,让曹操不由的开始心软了。

    直到外面传来了荀彧、程昱、戏志才三人的求见声,沉溺于往昔的曹操才猛的惊醒过来。

    荀彧三人坐下之后,见曹操没有说话。

    三人对视一眼,荀彧主动开口询问道:“明公,不知你召见我等,所为何事?”

    曹操看了眼荀彧后,指着案几上的文书道:“文若,此信乃是刘备所书,汝等可先一观。”

    荀彧三人心中一惊,又悄悄的对视了一眼。

    历史上这三人之间的关系是相当不错的。

    戏志才和荀彧是同乡加死党,戏志才所在的戏家本就是荀家的小弟,戏志才本人也是荀彧力荐给曹操的军师人才。

    至于程昱,虽然他不是豫州人,而是兖州人,可他的屁股却是歪的,习惯性的和豫州人坐在一起,尤其和荀彧之间的关系很好,两人还联手在兖州大叛乱中,为曹操保存住了最后火种一般的三座县邑。

    荀彧看完刘备送来的书信后,转给程昱,最后才到戏志才的手里。

    对于刘备的这封书信,在场三人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支持。

    对于曹操过于残暴的性格,哪怕是底线最低的程昱都有些受不了。

    动不动就屠城,对名声的负面作用太大了。

    徐州姑且不提,现在连兖州都让曹操给屠了一遍,兖州人虽然又重新降服在了曹操的麾下,可双方之间的梁子却是结死了。

    未来官渡之战时,袁绍那收到里通投降的书信数量那么许多,很大一部分就是眼下这个因所结出来的果。

    刘备送来的这封书信,乃是替张邈求情,恳请曹操放过张邈之弟张超及其家族,让他们交出雍丘城池,本人则迁往徐州。

    对于这个建议,荀彧等人是相当赞同的。

    只是从曹操的角度出发,这事情可就不那么容易解决了。

    别看曹操嚷嚷着要杀陈宫,天天口嗨我是沙鲁。

    可实际上,真正让曹操恨的想要夷灭三族的反倒是出现次数最少的张邈。

    曾经对张邈有多爱,此刻曹操的心里就有多少恨意。

    “明公,刘使君所言甚有道理,您何不采纳之?”

    最后,还是荀彧第一个开口劝说,毕竟唯有他的地位较为超脱,程昱比之也逊色一些,更别提戏志才了。

    曹操冷冽一笑,说道:“张超,我誓杀之!眼下征伐雍丘在即,下月就可出发,刘玄德就想凭借几句空话说退于我,岂非痴人说梦?”

    程昱心中一松,最怕曹操不说话,只要你说话,我们就能揣度你的想法。

    “下臣以为,明公当从之。”

    曹操猛的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程昱。

    后者却是不慌不忙道:“下臣理由有三。其一,刘使君答应援助我州粮食两万石,此厚礼也,如何能算空口白话?其二,张邈已是丧家之犬,明公即便放他一条生路,也无伤大局。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嗯?”

    曹操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是有些不满意。

    程昱却是不慌不忙道:“其三,毛孝先为明公献上奉天子以令不臣之计,如今最要紧的是西去迎接天子,而不是顿兵于雍丘城下,更不是与徐州交恶。”

    “所谓事有轻重缓急,明公当抓重放轻,先急后缓。”

    毛孝先乃是曹操在192年所征辟的治中从事毛玠,最早为曹操献上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计策。

    和许多人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是,整个曹操阵营的谋士官吏,绝大部分都对这一计策持反对态度,唯有荀彧、程昱和戏志才坚定支持。

    这同袁绍阵营恰恰相反,袁绍一方是大部分人都支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策略,甚至连袁绍本人也一度心动了。

    可最后还是因为袁绍本人的心魔而选择了放弃。

    袁绍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少帝刘辩派的,他甚至都不承认刘协是天子,一度想要拥立刘虞当皇帝,可见他和刘协之间关系的恶劣。

    这不仅仅是因为个人喜好,同时还包括了袁家的政治立场。

    袁家从最开始,就是反对废长立幼,支持大将军何进以及反对董卓废帝的。

    不论董卓如何反动谋逆,袁绍本人是坚决的站在了刘协的对面了。

    要他奉天子以令不臣,等于是先扇了自己的脸,而且他心里也有很强的忧心,那就是一旦河北派和献帝合流了那该如何是好?

    袁绍同曹操是截然不同的,虽然也有战场高光时刻,但军事能力完全是不在一个档次上的。而且袁绍和刘备一样,有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缺少亲族辅佐。

    刘备的亲族是根本不敢起兵,老老实实的在涿州当豪强。

    袁绍则是大部分的亲族要么死在了长安,要么就站到了袁术那头,使得他几乎没有亲族帮扶。

    曹操有宗室掌握兵权,自身又极其能打,还能制衡荀彧这样的保皇派。

    可袁绍怎么办?

    前文有说过,沮授、审配这些人可不仅仅是谋士,人家是真正带兵的儒将,手下兵马达几万人级别的。

    审配家甚至还有雄厚的私兵。

    这些人和汉献帝一旦联合了起来,他袁绍完全就是多余的了。

    很多人觉得袁绍是太愚蠢了,才不懂得迎立天子的好处。

    可实际上他们却看不到袁绍迎立天子的巨大风险。

    袁绍本身就是靠冀州牧来压制的河北派士族,一旦献帝来了,只需要一套明升暗降,把袁绍提为三公,再把冀州牧给沮授,田丰等河北士人,袁绍可能连反抗之力都没有,就被架空了。

    因为袁绍手底下掌兵的都是士族,而不是宗室。

    这可比曹操情况还要恶劣许多,等于直接快进到了司马懿统兵阶段。

    更别说还有耿苞的试探了,这件事就充分证明了袁绍手下的士族从来就不支持他当皇帝。

    所以,袁绍的怀疑和顾虑是十分合理的。

    有趣的是,在曹操阵营中,支持奉天子以令诸侯的反而成了少数派,大部分人都反对这一策略。依旧与袁绍处一模一样,曹操也是力排众议,一样多数服从了少数,最终选择了这一策略。

    后面的事实证明,荀彧、毛玠等人,都是保皇派,他们其实和河北的沮授、田丰是一类人。他们的政治纲领都是为士族考虑,无非是能力,道德水准都要比魏晋那帮人高出几个,甚至是十几个段位罢了。

    曹操一对精芒转到了程昱身上,声音平稳,不露情绪的确认道:“仲德是想劝我放过张家?”

    程昱却似感受不到压力一般,丝毫不慌的回答道:“正是。明公若是答应了刘使君,不但可白得两万石军粮,更不用在雍丘浪费时间,如此一来,便可直接挥兵西进,前往河东迎接天子,如此,大事可成也!”

    “明公,可迎天子者,非独我兖州一家尔。河北袁本初自河内而西向,远比我等河南方便迅捷的多,不可不防啊。”

    当程昱说到河北袁本初这一句时,曹操手下一抖,一不小心扯断了几根胡须,疼的他险些叫出声来。

    忍过痛疼之后,曹操气哼哼道:“既如此,难道又只能便宜他了?”

    戏志才这时候才开口道:“明公,如今徐强兖弱,贸然冲突,于我不利。只等迎奉到天子之后,自可慢慢寻机削弱徐州。”

    “如此,也只能便宜他了。”

    曹操恨恨道:“我当修书玄德,让他尽快起运粮食,同时,让张邈族人尽快离开雍丘,十日之内,我要收回雍丘。”

    “对了,雍丘的粮食必须留下,张超等人可预支十五日口粮,余粮尽数封存,让曹仁进城总览全局。另外,调曹洪率精兵四千,先行西进,控制荥阳、成皋一线,等待大军跟进。”

    紧跟着,曹操又对着戏志才道:“志才,玄德言徐、豫神医华佗已经留在了郯城,我之前便已经询问了他,可让你前往徐州治病。汝病已不可再多延误,操已安排妥当,明日你即可与徐使孙乾一并启程,前往郯城。”

    历史上,戏志才就是在建安元年去世的,曹操虽然不可能知道这事,但看戏志才病情加重,他也是相当忧心。

    这也是除了那两万石粮食,张邈亲笔求饶忏悔的书信外,最让曹操动心的条件了。

    **************

    兖州陈留郡雍丘县,张超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曹军大营。

    曹仁、曹洪先率八千兵马已经开始围城。

    按照曹军的规矩,围城不赦,一旦等到曹操主力到达,围死最后一个城门时,雍丘县就再也没有投降的机会了。

    进入十二月后,天气渐冷,雍丘城中粮食仅够三个月,这让张超忧心忡忡。

    就算曹军不攻城,三个月后,粮食吃光了的话,又该如何是好?

    也不知兄长能否搬到救兵,子源的兵马何时能赶到雍丘。

    就在张超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旁张超的部下王源、张干等人走了过来,劝慰道:“主上,您在看什么?城墙上风大,不可久站,还是先下城楼吧。”

    张超叹气一声,指着城外道:“能救我者,唯子源也。若是子源来救,当从此处而来。”

    王源和张干面面相觑,脸上满是不信。

    臧洪所在部分东郡,乃是黄河以北地区,距离雍丘至少七八百里地,就算臧洪想救他们,沿途都是曹操的地盘,臧洪难道还能飞过来不成?

    就在这时,远处曹营中突然有两骑驰出,朝着城墙而来,一边大喊着:“我乃使节,不可放箭。”

    张超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怀疑道:“曹军使节?莫非是来劝降的?”

    张干和王源都摇了摇头。

    “走,下城楼去看看。”

    张超一马当先,一边下令放曹军使节入营,一边赶往城门,而其他将领跟在张超身后。

    等他来到城门洞口时,那两骑已经入得城内。

    其中一人看见张超就大喊了起来:“郎君,郎君!我是张乾啊。”

    听到这人大喊,张超登时就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张邈身边的亲信。

    张超连连发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我兄可好?汝为何会在曹军营中。”

    “郎君,大郎君有书信在此,让你去徐州同他汇合。”

    这仆人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张干。

    张干检查了下,没有发现异样后,递交给了张超。

    打开书信,阅读了一遍,张超这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自家兄长请动了徐州刘使君出面,终于说动了曹孟德,让他放了自己和家族一条生路。

    曹操给了命令,允许张超和张家人离开,前往徐州,只是雍丘的百姓一个也不许走,张家只允许携带随身物品,除了必要的口粮,其他的粮食也都得留下来。

    这些条件极为苛刻,但比起被屠城来,简直是太幸运了。

    看完书信后,张超长松了口气。

    些许粮食,留也就留了,只要能允许把财货带走就好。

    张邈可是八厨之一,厨者,言能以财救人也。

    张邈的钱财如何会少,张家最少也是一国豪商,钱财不计其数。

    袁绍也好,曹操也罢,都对张家的财产很是艳羡,如今这些财货早就从鲁国转到了陈留中,就在这雍丘城里。

    张超如何甘心放弃?

    于是,张超立刻准备了大量的车辆,将粮食全部留下,仅带了半月口粮,其余车辆都装满了金银财货,开始了朝着徐州的大迁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