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赴宴,元清正自然得有合身的衣服。

    燕都的大家闺秀,要么买成衣,要么量身定制。

    除了一些门户小一些的,基本上,上了点档次的门户,都会买料子定做。

    燕都最有名、那些个贵夫人和大小姐最喜欢的,莫过于东市的揽芳楼。

    华氏带着女儿出来挑选料子,也算是散散心,如今的四房,就算是让揽芳楼的绣娘亲自上门,也无有不可的。

    但是元振夫妇发现女儿天天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担心她闷坏了,就找了由头带她出来透透气。

    元清正当然只是对爹娘说,待在院子里,可是出没出去,又没人跟元振夫妇打报告。

    揽芳楼的小二赶紧通知了掌柜,掌柜把华氏母女迎上了二楼雅间,亲自叫了两个手艺最好的绣娘来,当场给元清正量尺寸。

    华氏喝着茶,嘴角含笑,看着女儿被两个绣娘摆弄。

    元清正在忠义伯府吃不饱穿不暖,忐忑不安地长大,身子虚弱,是有些比同龄人矮小瘦弱的。

    玉竹当时觉得奇怪,就是因为元清正这么小小瘦瘦的样子,风一吹就要被吹跑了,能把体型比自己还大一倍的元文宇锤一顿,显得格外的突兀。

    华氏看着女儿几乎可以说的上是皮包骨头的身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做父母的,不给女儿讨回公道,还算什么父母。

    但是元清正不想爹妈去跟忠义伯府冲突。

    她早就想好了,怎么葬送这个讨人厌的亲戚家了。

    绣娘都是嘴和手一样巧的,小嘴儿抹了蜜一样:“夫人,您国色天香,生的女儿也花容月貌的,看看,这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当真是赛过嫦娥。”

    一边正在收拾衣料的绣娘,让几个小丫头用托盘捧了十几捧上来,排成一排排供华氏母女挑选。

    “这身也极好看,颜色素了些,胜在上头的鹤绣得极好,栩栩如生的。”

    华氏拿着衣料在元清正身上比划着,屋子里已站满了小丫头,个个手里都拿着托盘,放着华贵的衣料和成衣。

    成衣小丫头们各拿了一件,围着主座排开,静候小祖宗挑选。

    华氏让端上来的料子倒不少,放眼望去,鸳鸯绮、三梭罗和翠毛锦都有了。

    苏绣、湘绣、粤绣和蜀锦也齐了。

    颜色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只朱、白、黄、苍、玄五色为主,细看殷红、酒红、暗红、玫瑰红、海棠红,

    茶白、玉白、银白,

    鸦青、朱青、烟青、雪青,

    淡黄、杏黄,耀黑、墨蓝都有。

    华氏让人花了整整三个时辰,才整理出来这些许她觉着还能看得过去的衣裳,。

    掌柜说库房里还堆满了一些其他的,不过不够华贵,所以华氏觉得配不上自己的宝贝女儿,才没拿出来。

    华氏现在就差把元清正房里的恭桶都用黄金镶钻,连帐子都是用软烟罗制的,随便点一个后面没打开的红木箱子,都能搜罗出来蝉翼纱、妆花缎、天香绢和云锦。

    华氏抚着一匹织金锦,皱起了眉头又放下:“这还是太粗糙了,罢了。”

    华氏看女儿兴致缺缺,没什么喜欢的,大手一挥:“这几件不要,剩下的,都送到镇北大将军府去,银钱直接现结。”

    元清正只是对衣饰没什么太大的追求,耐穿就行,毕竟自己经常要动武的,没想到亲娘这么兴师动众。

    “阿娘,这么多,穿不完的。而且,阿爹和您回来的时候,宫里赏了不少,我的衣裳在库房里都放不下了。怎得还做这般多衣裳?过两年又不合身,这些银子,都不若予些护幼堂。”

    元清正手拂过一匹烟青色绣着炫丽海棠花的披帛,思绪却不知往何处去了,这些只有爹娘在的时候,才会总觉得亏欠了她。

    护幼堂里全是失去父母、或者被抛弃的女娃,许多高门大户都会捐钱送物以示自家的仁慈,自己……也曾被收留过。

    华氏将另一匹双面绣喜鹊的袄子放下,只笑着看着元清正,似乎是在看着还在自己怀里牙牙学语的元清正。

    女儿转眼就到了代嫁闺中的年纪,她错过了太多太多,是无论如何都弥补不来的。

    爱是常觉亏欠,华氏恨不得回到十年前,把女儿带走。

    “你这傻孩子,若长高了,再做便是了。如若你不去制衣裳,不去买料子,那那些靠这门手艺过活的绣娘,才真真是要饿死了。”

    华氏取了一条狐皮围脖,温柔地给元清正戴上。

    只要在元清正面前,她从不曾冷下过脸,总是这般恬淡满足的笑着,面上一派岁月静好。

    这样好的阿娘,是她的。

    爹娘对她极尽爱护,给了她家族的保护,可是最后,她还是失去了一切,只能自己挣扎求生。

    真的爱是将年幼的雄鹰护在羽翼之下,还是推下悬崖,这需要选吗?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平,所以华氏和元振给了她权势,给了她钱财,让她可以不谙世事,无忧无虑地长大,十二岁到十五岁的三年,从不曾让她受委屈。

    这般就是给她的最好的一切了。他们不曾溺爱她,却也没有办法给她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生。

    元清正不曾后悔生为四房的女儿,却恨生在了这盛世繁华的燕都。

    为何会家破人亡,前世其实已经给了她答案。

    元清正看着给她认真整理着袖摆的华氏,眼前的美好突然有些模糊起来。

    华氏浑浊的目光见手背上落了几滴温热的液体,手上满绣了牡丹的袖摆被打湿,诧异抬起了头。

    “魁魁,怎得哭了?可是不喜欢?你若不喜欢,阿娘给你再换便是了。”

    华氏抬手,带着温暖的手抚在她面上,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给她擦拭着止不住的泪。

    华氏见不得心爱的女儿哭,连忙拿出绢子在元清正脸上擦着,心肝宝贝地唤着。

    一众丫头都不知道这如今被千宠万爱大小姐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哭了。

    元清正垂下眼眸,泪水将她本就盛满星光的眼眸冲刷得更加晶莹。

    她原也总是觉得,待那些可怜之人,便散尽所有余钱尽一份心力罢了,从未曾想过,这会带来些什么。

    世家的女子,被要求贞静善良,纯洁仁爱。

    可是没有人教过她们,人生的千般模样,就像这满屋子的绫罗绸缎,各有千秋,美不胜收。

    等元清正失去了父母家人庇护,独自面对满门皆灭的事实时,即使是见识过战场的将门女儿,再怎么曾经万千宠爱,也是得孤身迎上残酷风雨。

    世间的女子,如若没有强有力的娘家,势大能够庇佑自己的夫家,只余下女子一人,该当如何?

    没有人与她说过,因而她前世用了一辈子,来寻找了这个答案。

    她没有受过的教育,在保护她的人都猝然离世后,才由整个社会,用残酷的方式,教会了她。

    所以,她不能靠父母,来保护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