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东门外之圆丘,似山非山,以其浑圆之态可掬。似冢非冢,以其数倍于秦陵。某朝一位牛姓贤相,终老于此。后历朝历代地方加以爱护,致古木荟萃,珍鸟咸集,四季泉声,终日霞蔚。

    贤相后人今又在此孜孜矻矻,不已耕耘,其功或将有超于先祖欤?君子之泽,百世不斩,鲜矣哉!

    尉迟去往圆丘路上,露水湿裤,草籽粘靴,乱花迷眼。

    进了柴扉,见迎面巍立的圆丘,绿了小半边天。

    西边一道溪水,溪上架个水车,有个老农哼着俗野山歌,在车水浇园。农人们在稻田、菜畦和果林里,各自做事,手脚忙忙碌碌,神态却很悠闲。

    东侧几级台地上,建有一排排白墙青瓦、一二层的房舍。其中有员工住房、饭堂等,远观即可辨认出来。

    尉迟一边东盯西瞧,一边心想生活还能像这样,社会还能像这样,下面我要看到的会更不得了吧?

    传来童子声音:“先生何来?走累了,不妨先坐下。”

    却是不远一童儿,将踢着玩的毽子拿在手上,在对他说话。

    进门处有张条凳。尉迟依言先坐下,舒开走累的双腿,方道:“我从城里来,想找你家主人。”

    童儿道:“渴了吧?先舀瓢水与你喝。”

    一农人挑担粪过,尉迟微微掩一下口鼻。

    童儿捧个水瓢过来,扭头对车水的老农道:“噢,真怪,猪粪明明是清香的嘛,他为何要掩鼻呀?”

    尉迟大窘,捧着童儿递的水瓢,站起向老翁道:“久仰名园,今日始见,更觉比传说中的好!”

    童子对老翁笑道:“嗤,只听说过民宅,民女,民脂民膏,民享民有,没听说过民园的!”

    老翁对尉迟笑道:“他是这里的小主人,名叫厌书,爱开玩笑。呃,这水来自山泉,特意增加井盖与围圈,适时消毒灭菌。你请坐,慢慢饮用此甘甜卫生的水吧!”

    尉迟对老翁谈吐,及所介绍瓢中琼浆暗暗称奇。果坐下啜饮,不觉一瓢水下肚,肚腹已鼓。

    打量园中农夫,除车水老翁须髯飘飘,骨相清奇,所著布衫干净清爽,其它皆衣履破敝的土著。但面容均康健,神态亦均自信与轻松,口里也都哼着歌儿。

    他将瓢递还童儿,问:“仙童,你家大人……”

    童儿不等说完,又朝老翁笑道:“嗤,只听说过青铜、黄铜、白铜、紫铜、破铜烂铁,没听说仙铜的!”

    尉迟无所适从,额头冒汗。

    老翁忙道:“雨田先生访问农户去了,夜晚方回。客人若来察看乡村建设,可随便走走。这位厌书小主人,所知也不少哩!”

    厌书笑道:“他叫我带你逛呢,走!”

    圆丘主人,留洋归来的牛雨田正开展“乡村建设实验”。其为扩大农业示范规模,向县政府申请贷款。

    屈蒲原拟亲来考察,这就必需通知记者,来一大群人,所见还免不了有做假的成分。

    尉迟得知此事,便毛遂自荐来做调查,叫“暗访”也行。

    厌书带他先逛至房厦区,指着一间宽敞房厦道:“这是饭堂。大哥说农村有贫、愚、弱、私四大病,救治之法先教识字,培养知识力。我说呀,是先要吃饱饭,所以请你先看我们的饭堂。”

    走至另一间:“这是陈列室。这里生活、生产用品很多是自己生产。这是织布机,这是自己织的布,这是做鞋的楦头……好啦,那边的储物架,你自己看。”

    尉迟见几个大储物架虽未搁满,放在上面的东西已足以令这个不靠政府自己开展起来的乡建运动感到自豪:醋、酱油、蜂糖、肥皂、毛巾、鞋子……都是大学生和手工艺人共同的成果。

    厌书沿路指点:“这是住宿的地方……这是识字的教室……这是幻灯室……”

    尉迟问:“不知识字所用的书,是民国的识字课本,还是增广贤文?”

    “哈,都不是,是大哥自编,含有生计、礼俗、文艺、卫生、公民这些内容呢,以造就新民!”

    尉迟看黑板上的字:沙眼、麻疹、牛痘、预防针……自己都似懂非懂。点头道:“受教了!”

    可惜幻灯室的门锁着。尉迟问:“什么幻灯?”

    厌书拉他的手让他张开手心,用手指在他手心上写幻灯二字,痒酥酥的灯字没写完尉迟就笑着抽回说晓得了。

    厌书笑道就是用幻灯机来放映图片、文字,这可是追赶的国际潮流啊!你只有等上课的时候再来,做义工的大学生演给你看吧!

    在去圆丘路上,迎面走来个樵夫,后面并跟了个樵童。樵夫衣犊鼻褌,敞肚,着草履,肩担两捆枯枝。樵童穿领带短裤的童军服,领带解得松松的,背一捆柴。

    尉迟站定:“这不是县中的异士卓老师么?好有雅兴哪,还带了个善财童子!”

    异士卓忙歇下柴捆。后面樵童却是学生冷骏,也跟着歇下。

    厌书跑去帮冷骏放下背上的柴捆,一边嘻嘻笑:“只听说书信、口信、平信、诚信、挂号信,信不信,没听说雅信的!”

    异士卓笑道:“尉迟先生雅兴也者,谓我偶然起兴。”

    冷骏也朝尉迟笑道:“我不是善财童子,是发财(伐柴)童子!”

    尉迟笑道:“顺口而已,玩笑,玩笑!”

    厌书笑道:“异先生每周两次,风雨无阻,已经好几年了!”

    又指着冷骏道:“骏哥哥也是,有一年多了吧!”

    冷骏笑道:“我凑合着也在这里听大学老师上课。”

    尉迟感慨地点头道:“如此说,异先生师生俩是牛先生雇的砍柴工了?”

    厌书笑道:“非也!异先生不请自来。别的老师、大学生、博士来了,都光讲课,他不光讲课,还要采薪。

    “他采的都是枯枝、荆棘,因他和骏哥哥的劳作,这座山林才疏密有致,木茂风清,连林中小兽、雀鸟都闹闹喳喳欢迎他们呢!”

    异士卓对尉迟笑道:“我和我这学生,都与圆丘有缘。厌书将圆丘风清木茂归功于我们,不敢当。这里小兽、雀鸟欢迎我们,却是真的!”

    厌书一本正经道:“异先生对圆丘的感情,比家兄和我还深些,你是不是——”又笑起来,“嘻嘻,是不是我家云隆祖托的生呀!”

    尉迟惊讶道:“呃,咋这样说?”

    厌书已笑蹲下了。

    异士卓笑道:“我虽是万万不敢当,厌书却也话出有因——我的出生,与牛府云隆公去世,恰在同一天、同一时辰。云隆公活了一百岁!”

    尉迟问:“异先生贵庚?”

    异士卓道:“云隆公若活到今天,便有一百三十岁了。”

    尉迟点头。他复又笑道:“托生之说,最是无稽。我与圆丘这点缘分,便是云隆公托生。那么,与圆丘最有缘分的云隆公,又是谁托的生呢?”

    原来,牛家原籍江西。明季本省逢李(自成)、张(献忠)之变,人口锐减。清初奖励移民,乃有贤相原籍后人,负糇粮砍刀而来。

    他们寻圆丘不得,只好任择一地,插篱为界,胼手胝足,戮力耕种。

    又过几代,年少时的云隆跨毛驴应乡试,途中迷路而信由毛驴走,遂来到隔绝外界已有百年的圆丘!

    幸有一猎户,留他住了一宿。

    后他京报连捷中了进士,牛家便又在这块祖业上定居下来了。

    此时异士卓问云隆与圆丘最有缘分,又是谁托的生。

    厌书道:“就是圆丘托的生呀!”说毕又笑弯了腰。大家也都为之粲然。

    异士卓问尉迟恭:“尉迟先生,你怎么也对乡村建设感兴趣了呢?”

    尉迟不便将屈县长委托之事说出,灵机一动:“敝空渺诗社,七月初十社日,一二十人欲借圆丘宝地一游。县尊屈君号老圃的,派弟先来叩问园主,可否相扰这一次?不意雨田先生外出……”

    异士卓指着道:“厌书在呀,问他!”

    厌书乃将拇食二指叉在脸上,目光向下做绞尽脑汁也没想通之态:“呃,我听说本县会写诗的只有三个半人,名叫冷仲仙、杨允公、龙云翥,半个是钱典先生。钱典文章写得好,诗不咋样。怎么你们诗社有这么多人?”

    尉迟甚是不快,想虽是小儿之语,不可不驳回:“呃,诗社如敝人等,的确只会诌几句打油。屈香蒲诗才不在他三个之下,厌书小兄弟不可因他是县长,就瞧不起他呀!”

    “嘻嘻,我家祖上及吾兄是读书人,我呀,顽童一个,只是乱说!回诗家话,我家园门对劳动者、对读书人一样都是开着的呀!”

    尉迟顿化恼为喜。看日色将暮,后天要来,就不去圆丘山林中逛了。与厌书及异士卓师生拱手而别。

    后日空渺诗社成员圆丘内聚齐后,厌书对尉迟道:“饭堂里为大家备了一壶茶,其它请自便。怕不习惯饭堂伙食。”

    尉迟:“这个自然!平素都是粗茶淡饭,做诗却先要饮酒的,所以诗社活动都带食盒。我们也不在饭堂做诗,要去圆丘寻找灵感。”

    那位车水的老翁又是管家。他拉过厌书:“这位尉迟先生,前次是屈县长托他来考察乡村教育的,这雨田先生都已知道了,你不知道?”

    厌书眨巴着眼睛:“你怎知我不知道?”

    “你既知道,为何不请他们在食堂吃顿饭呢?”

    厌书错愕:“还请赐教,他来考察与吃顿饭,有何关系呀?”

    老翁略一愣神,拱拱手:“承教,承教!”

    诗社一行来到圆丘脚下草亭坐着。

    厌书领着个农夫,农夫将篮子提来的茶壶茶杯取出置桌上,厌书随后斟上茶。

    何一休乃道:“社日本该由轮值作东的先赋诗。这回老圃说不妨破个例,请五湖散人先一倾诗囊。

    “倒不是他缺了两次诗会,要问他负约之罪,而是五湖散人每次云游归来,都有不少佳作。香蒲雅什,用来压轴也是一样。各位以为如何?”

    自怡子、江鸣久等都道:“如此最好!”

    屈蒲却道:“依弟之见,仲翁缺两次诗会,在罚与不罚之间。如何讲——仲翁,你请讽诵新篇,众口一词都叫好的,当不少于十首。若差一首,罚酒两杯!”

    杨允公笑道:“不必众口一词,若有的社员,故意要罚他的酒呢?所以多数就行。”

    众人都说好。

    仲仙只得应允。

    龙云翥遂拿过他诗囊:“我来帮你念。”

    从囊中取出一摞诗笺。

    厌书道:“不忙,这不公平!”

    尉迟道:“主人家请讲!”

    厌书道:“你们自己想吧!”

    众人有定睛蹙额的,有微笑颔首的,有做木鸡状的。

    屈蒲展颜:“我知矣,小主人家着实可爱!我加上一条,仲翁佳作若不止十首,每多一首,我饮酒两杯。”

    厌书点头如啄米:“嘻嘻,行了!”

    众皆莞尔,都称赞小主人处事公道和县尊纳谏如流,说笑一会才安静下来。

    龙云翥便展开念第一首《思归》:

    红梅开放曲栏前,簾外阴寒小雪天。封罢尺书人静后,满庭霜露月娟娟。

    念毕兀自摇头晃脑,涵咏其中滋味。

    屈蒲首先叫好,道好一幅驿站怀远的图画!

    江鸣久道:“起笔热热闹闹。阴寒小雪一跌,深得诗法。霜露月娟娟,言在此而意在彼乎?”

    何一休道:“是以月中仙子,喻嫂夫人乎?”

    有人问:“满庭霜露,二者不可得兼。”

    江鸣久:“不必拘泥字面,就当做小雪讲可也!”众皆首肯。

    龙云翥便一张张诗笺念下去。也有众人交口称赞的,也有半晌无人做声的,也有争论唇枪舌战的,然通过的未及十首。

    厌书一直在旁展玩一折扇,抬头问:“差几首?”

    龙云翥道:“九首,差一首。”

    厌书将扇收拢,抛起翻个跟斗,又接着展开笑着:“好办,鬼诗!可念来听!”

    走去递给龙云翥。龙云翥见扇面写满蝇头小楷,念道:

    记梦中诗并序

    余于丙午暮秋,醉入黑甜,似觉少时寒窗夜读,闻窗外儿女嬉笑声。正骇异,乃曰,何处女娘,夜深如许,尚在窗外游戏乎。未几双扉并启,见二丽人姗姗而来。云髻蓬松,窄袖短裙,举止间甚属大家,凝睇函情,盈盈欲语。余询其所自,二丽各从袖中递出红笺一幅,余览之,乃二绝也,诗体艳丽,字亦工雅。余甚欢然,正待属和,忽有人呼曰,师至矣,师至矣,遂一惊而醒。醒后此诗犹存胸臆间,急挑灯抄出,诗云:

    本性难忘一字初,

    桃花门巷等闲居。

    春风几度人何处,

    芳草天涯恨曷如。

    露湿云翘雨打更,

    夜来悄听读书声。

    如今了却相思愿,

    黄叶萧萧独自行。

    余每于酒阑灯残时,细吟此诗,探其风韵,非人所作者。前绝姝丽绝伦,哀艳悱恻,惟首句费思索。次绝寂寞含情,空山无语,惟觉冷气太甚,敢独断曰,一狐一鬼也,待天下有情者一许焉。

    念毕,周遭趣寂无声,诗和序犹在大家头脑中打转。移时方有人大声:“梦中得句,妙!妙!”

    杨允公环顾四座:“其李长吉之风乎?”

    龙云翥拈须:“此二绝句,放在《昌谷集》中,也不多让。”

    自怡子晃脑:“‘本性难忘一字初’,不好讲,又觉最有滋味。近代以来,有所谓朦胧诗,这一句又并不朦胧呀!”

    屈蒲点头:“是呀,字字确切,又有滋味,难得,难得!”

    石桌上早斟满两杯酒摆着。仲仙笑着起身,对着屈蒲,双手捧起酒杯。

    屈蒲站起:“诸君,弟并非赖酒……”

    话未竟,厌书拍着手笑:“聪明,聪明!”

    屈蒲喜形于色,俯身问:“呃,你如何说我聪明?”

    “扇上这两首诗,五湖散人说了嘛,非他所作!”

    屈蒲环顾道:“主人家小小年纪,竟是个明白人!”

    众人笑的笑、争论的争论,有说作数的,有说不作数的。何一休道:“不如仍请小主人家裁断。”

    厌书问:“裁断什么?罚酒不罚酒,是不是?”

    众人齐声:“正是、正是!”

    厌书便将两杯酒,一手一杯,分递给屈香蒲和冷仲仙:“二位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