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解放后,上级将圆丘征作他用,另在城里为牛雨田、厌书兄弟找了一处院落。搬家用了四辆军车,一军车书,一军车展品、教具,一军车农具,还有一辆装水车。

    这晚厌书呼呼大睡,雨田在零乱的房间和院子走来走去,天亮厌书起来了,他才睡下。

    异士卓一早来访。见厌书厌厌的,在水车零件上歪着,拿本什么书但并没有看,便带他出去吃早点。

    街道扫帚沙沙,尘土轻扬,人们正扫街,纷握双手使的竹编“叉头扫帚”和短把的高粱穗子扫帚,已从各小巷扫行到大街上来了。

    厌书顾谓异士卓:“呃,不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么?”

    一个穿长衫的直起腰笑:“是呀,街道成了人民的街道,这一条街都是我的门前呀!”

    以手中高粱扫帚指着地上撮箕:“请看这半撮箕狗屎,是我从浴池墙角扫来的!”

    浴池老板——一个烫发的旗袍女子举着叉头扫帚:“浴池在那边,看我扫到哪里来了!”

    一位路过的短衫帮:“依我看,就是门内雪互相也应该帮着打扫,因为财产都是共同的嘛!”

    他声音很大,半条街的人都听见了,无人应和,他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什么不妥,加上一句:“我说的是将来。”

    异士卓笑道:“新社会改造人啊!”

    厌书道:“这女人头发,咋做成这样?他们说的浴池,是做什么用的?”

    “这女人的头髪,叫烫发。

    “哈哈,就是使头发受电刑,将直发烫成许多卷卷,满头波浪起伏,这又有狮子头、草帽式、梭梭米等等,不一而足。烫一次就能保持很久。

    “旧县城主要是剃头挑子,只有两家理发店,现在人们建设新生活,出门要有好的形象,一下冒出了几十家。

    “而且理发店都采用西式的推、洗、吹和做发型,你去理次发就晓得了。

    “浴池就是公共澡堂,是新事物,得空我带你去洗一次!”

    其实异士卓所言厌书都晓得,因为圆丘就有新式理发社,只是不烫头。他自己有时是学生头,有时就是一匹瓦。

    厌书笑道:“想起秋瑾的诗,始知今日豚尾子,不是当年大汉风。豚尾子就是猪尾巴,清朝男的拖辫子,那大汉风——唉!”

    “怎么?”

    “戏台上犯了法罢官的,临刑的,把官帽摘了头一摇披头散发,唉,比起猪尾巴好不了多少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异士卓笑着点头:“是呀,愚昧、落后,经你这一说,小小理发店蕴含着大道理呢!”

    二人坐进小吃店去吃早点。这时广播喇叭响起,城市开动了公共马达!首先是歌声欢快的鼓点: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

    异士卓笑道:“听吧,城里从早到晚都是歌声,感受一下新生活吧!”

    二人吃过早点,走出小吃店。这时云缝里红日喷薄而出,街道忽然间变得鲜亮起来。

    厌书像看变戏法一样眨巴着眼睛:“呃,何时……”

    “你想问,县城街道何时油漆一新的,是不是?不久前!

    “有家经营五金的杂货店,解放后货物很好卖。店主欲将生意做大,正苦于无资金,就获得了正府专门发放的贷款。店主为了庆贺,也为吸引更多顾客,将自己门面油漆一新。

    “这一来,全城各条街的店主都群起效仿,自发的来美容我们的城市,将这座年迈、破旧的城市,打扮和改造成了时髦女郎,健壮青年!”

    歌声,又是歌声,这是一支从远走近,越来越显得自信、高大和有纪律的工人队伍在唱: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嘿!

    厌书脱口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现在新名词叫日新月异!”

    四面望去,天似穹庐,无风,一股股黑烟如柱子般支撑着天宇。

    “哎,好多、好大的食堂!”

    “哈,那不是什么炊烟,食堂,而是新建的砖瓦厂、纸厂、印染厂、发电厂、农具厂。国家将优先发展工业,并带动农业和其他各行各业。

    “形象的说法,这叫一马当先,万马奔腾。一马首先是重工业。今后年轻人的前途无量呀!”

    “异先生,这就是公家的力量吧?家兄多年实验没有结果,公家不费吹灰之力……”

    “哈哈,不费吹灰之力?搏兔子也要用全力呀,厌书,我们走着看吧!“

    说话间那队唱歌的工人已经散开,在街边每隔一定距离挖个深坑,树起一根根电线杆。

    厌书走去看新建发电厂的招工启事。

    异士卓知他为自己前途忧虑:“你年纪尚小。我可先将你插进初中念两年。以后或升高中,或工作都行。”

    不觉天下起小雨,关帝庙那边并传来腰鼓声。

    街边摇着蒲扇的二老者接谈:“毛毛雨,天上关老爷在磨刀!”

    “先还在出太阳,这雨下得好灵!”

    厌书上前打躬:“二位老先生的话,我听不懂!”

    一老者:“不懂我给你说,今天五月十三的单刀会,逢下雨,便是关帝洒下的磨刀水。”

    “那好还是坏?”

    老者似觉不好答,“咳咳”干笑两声,把干部模样的异士卓看着。

    异士卓侃侃而谈:“关帝封降魔天君,所以民间说关帝磨刀,是为了除恶扶正。不过在今天,关帝,他已无用武之地了!”

    厌书将双手十指交叉压在头顶上,望着雨濛濛的天,像在苦苦思考:“你是说,异老师,魔都降完了?”

    “我的意思是说,革命者降魔,并不用关帝出马。”

    上推二十年,异士卓当学生时,就思想激进,行动泼辣,给教师出难题,经常参加集会游行。

    曾迫使驻军军官一同高呼“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军爷们哭笑不得,市民振奋万分。他并在后来加入了地下党。

    附近的关帝庙,正在练习打腰鼓。激昂的急雨般的腰鼓声中,忽夹杂着大喇叭一声断喝:“押下去!”

    异士卓:“你听——”

    离城不远的河坝,那里吸引过去的人比关帝庙还要多,几辈子难得一见——就见这一回吧,但愿但愿!

    河坝搭着镇反公审的临时指挥台。

    在宣读公审结果后一宣布“押下去”,如雷轰顶,众人犯便连拖带走在河滩一字排开,跪下——居然都跪得挺直,验明正身。

    参会的和自发来看的群众如潮水跟进并在近处排成两道人墙,这由大胆和好奇心重的组成。

    稍远的高岗是属于胆小一点的,一眼望去像黑压压的波浪和山丘。

    顷刻间,应着枪声,那些张脸顿时都朝下趴着,流出的血浸到沙土里。在确知枪膛已经排空之后,人潮像过节一般喊着闹着席卷了上去。

    有些个民间研究者的声音很响,就像从喇叭里传出的一样:“血是乌的,有点发黑!”

    “是不是凡是干了坏事的人,血都会变成黑的?”

    在城里,听到河滩的排子枪声“叭叭叭,叭叭叭……”一两分钟才响完。

    厌书脸色苍白,把异士卓的手紧紧握着。

    异士卓关切地看着他,将另一只手握在他瘦小的肩头上:“这是正义的枪声。你呀,正需要接受这方面的洗礼!”

    五月初十至十五期间,各帮会都要去关帝庙祭拜进香。鬼神都蜂拥而至,找关帝讨一杯羹。

    关帝——纵加上亲眷——哪里享用得了,乐得广结神缘。

    这日山神武罗、河神阳侯、旷野神野仲均携夫人赶赴,后随密密麻麻一大批山精野怪。

    本方土地迎着:“诸位好大阵仗,又来叨扰关爷。然今年黄历有变,各位怕要英雄白跑路啊!”

    武罗等忙问:“为何?”

    史上单刀会令饕餮族饿肚皮的事只发生过两次。一次是桃园结义一千年,那次汉昭烈帝、武乡侯、恒侯和五虎将之赵、马、黄及其他文武官员和各自亲眷随行都来了,致关帝庙拥挤不堪,并无小鬼立足处。

    还有一次是拜上帝教的太平军起事,文庙受冲击,殃及武庙,香客和祭品不是没有就是转移至野庙荒祠去了。

    土地拱手:“无香供。在打腰鼓呢,也很热闹的。既来了,可一饱耳福。”

    武罗、阳侯、野仲等到了关帝庙,见这里彩旗招展,数十女子正打腰鼓,看热闹的挤着挨着。

    关帝坐云端,右手拂着美髯,左手执卷《春秋》在看。偶将卧蚕眉下凤眼,移开书面,目光沉重地向下界扫视。

    关帝脚边所卧青龙,喷出的水柱像拱门一般,落在那边周仓的磨刀石上。周仓正兜着沉重的偃月刀,嘿哧地磨。

    见此场面,远道而来的阳侯等都不相信自己眼睛,过往单刀会这天,关公被围得转不开身,周仓总是酩酊大醉,哪像这般!

    异士卓和厌书来到关帝庙,异士卓说起本县并无腰鼓传统,这次为开各界代表会议,弄个腰鼓队,在此演习。

    厌书笑道:“咦,跟你到圆丘来砍柴的冷骏哥,会打腰鼓,比这里腰鼓队的人,打得好看得多!”

    异士卓没见过冷骏打腰鼓,只听冷骏说过,家乡有个女的,腰鼓打得出神入化。

    半是自语:“可请来当教习。”

    “你说笑,他在上大学,怎么来?”

    “呃,不是他,是教他打腰鼓的人。”

    “现在请?嘻,屎胀了挖茅坑?”

    “现在请也不晚,接着还将举办物资交流大会,国庆、五一游行,腰鼓还怕无用武之地?”

    迎面跑来个学校职员,兴奋地叫:“异局长!”

    异士卓已知任命自己为文教局长,笑道:“还没有上任你就叫起花儿开了!我就是趁还没有公布,出来逛一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