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父筑室古槐,采野果为食,掬山溪当饮,纫树皮作衣。诸妹用麻和苇白、藕丝为之制作精致衣裳,不纳。用树皮仿其粗糙手工,方勉强接受。

    巢父举手投足大力大法,大俗大野,自然而然。当其行至水之源,云之岫,以山脉为枕,江河为琴,目落秋叶,指贯东风。

    其止也,大声行空累月累旬。于是阳气勃郁,春花烂漫,秋实累累,冬阳可爱。

    时或仰天长啸,百兽百禽来仪,率而舞,山野为台,天空为幕,松风奏琴,海啸击节。

    偶或林中多了禽鸟,如鸠、如鹳,地里多了草禾,如稻、如菽,此或当数百千年后,才该问世,禁不住阳气感召而提前萌动。

    巢父近世于二古槐间,结悬屋而居。遭数劫一遇之大旱,一树干枯,蛇蝎毒虫聚焉。尔等感巢父之德,并不相扰。然巢父自结交这帮贤邻,颇沮丧。

    鬼谷山崖上几株老松,一株有个洞穴。管革、萼绿华为替长兄排忧,撵走此树洞居住多年吸鬼谷子吐呐之真气快成精的一对松鼠,帮长兄把家搬到这里来了。

    鬼谷是座荒谷,天工拔地成山,垒石为谷,午时石头生烟,雨季方有绿意。

    鬼谷子所居石洞,前室十分宽畅,穹顶甚高,镇日明亮。后室若干,明暗宽窄不一,外有石廊相串通。

    洞门外石坪有几处嘉木,山后有一条幽涧。此嘉木、涧水不知其为天然,或为鬼谷子吐纳之真气养成。

    前室摆放几张流星雨琢磨成的石桌,是鬼谷子讲学处。鬼谷子目观千载、胸纳万象。凝神守一,金口玉言。

    这日,鬼谷正与洪崖手谈。洪崖黄帝之伶臣,被毛羽之衣,嗜弈。曾在终南山顶与弈圣卫叔卿博数世,以多输一局称古今第二。

    鬼谷受洪崖让先。鬼谷静坐时风声不哗,雀鸟不喧,时间变缓,姊妹除大哥巢父外,无近前者。

    苌宏、管革在后面石室激辩。苌、管皆通命理,平时所谈不过是“超言绝象”本体论,管革贵无,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

    苌宏崇有,觉有无需托无以行,得意忘言是也。苌宏以碧血为万物之本,育化万物而至于玄虚、玄远、飘渺、空空。

    是鬼谷一派乃可超凡脱俗、超然尘世、自乐逍遥,而苌宏能与鬼神交流,实耿耿于命与缘也。

    苌、管两个所谈命理自是神仙一流,较天聋地哑能观宇宙之象,又隔着一层。

    此局棋洪崖已差一二目,他见巢父进来,便将棋局拂了。鬼谷甚是不悦,亦一同站起拱手以迎。

    鬼谷自是乐与老兄为邻,对其鸠占鹊巢稍有腹诽,淡定处之。

    便叫幺妹雪精烹茶。鬼谷极难开口,不然吸纳他吐出的真气,石桌石凳慢慢都会有呼吸。

    雪精暗笑毕竟是大长兄来了,你不开口我不会烹茶呀?你们饮的茶哪里来的?

    石桌上石杯都是远古滴水穿凿而成。雪精怕大哥嫌重,走去开启仙蝙蝠撞击若干世所成石橱,取出用女娲补天剩下的泥土烧成、形极拗拙之陶壶和陶杯。

    雪精对巢父道:“大长兄,你安家的树洞,里边的一对松鼠,修行千年都快要成精了,你把人家……”

    姊妹中只有幺妹敢如此对巢父说话,换做谁都要被啐唾沫。

    巢父道:“我实不知——这般说来,你是想撵我走?”

    另室的苌宏停下与管革激辩,站起透过窗洞道:“大长兄,雪精的意思,要你住在这里,你看这里每间洞室都与树巢一样明亮和干爽。”

    巢父化恼为喜道:“贤弟明鬼神事,说中雪精的心事,谅也不难。”

    雪精道:“苌宏三哥明我的心事,怎么就不明大长兄的心事?大长兄,你永远都不会从树上下来的,是吧?”

    管革道:“幺妹,你错怪大哥了,搬家是我和萼绿华的主意。而且,那对松鼠已安顿好。”走近附耳低言:“它们就住在石室背后的一间小室里,修行也无碍。”

    雪精差点叫出声来:“那不变成石鼠了?”

    巢父搬家,两手空空,惟腰间挂只瓢。

    雪精问:“这只破瓢,你带了?”

    巢父道:“许由之物,舍之不忍。”

    许由无怀器,手捧水而饮。麻姑以一瓜瓢遗之。其操饮毕,以瓢挂树,风吹树动,簌簌有声。其以为烦扰,取而扔之。麻姑当做风吹落的,拾起递还,如是者三。

    巢父道:“此半边瓜矣,汝何惧!”许由无奈,置瓢巢父古槐下。

    雪精道:“瓢虽是四哥之物,也是二姐之物。当初二姐见四哥将它放在你屋脚,担好大的心呢!知有今日,大哥身体发肤之外,当时就该欢喜无限,担什么心!”

    话音刚落,一肩已被掐住,好疼好麻,连头也回不过去。忙道:“哎呀,我的好姐姐!”

    麻姑道:“敢背后说我坏话!”

    麻姑松开手。雪精揉着肩道:“妹子岂敢!与大哥说笑罢了,怪闷的。”

    麻姑笑道:“晓得你闷,我就来了。”

    雪精转身笑道:“二姐一定是晓得大哥搬家,跑来看,搬了些什么呀?我送四哥那只瓢……”

    她见麻姑又舞起如凤爪之长长十指,忙弯下腰:“哎呀,不说了,二姐饶了吧!”

    雪精怀抱着一只灰绿双耳尖底陶瓶去后山取水。

    女娲补天所剩泥土烧制的陶器,数这尖底瓶好看又好用。以之取水,入水自倾,水满瓶正。

    麻姑道:“你抱着这陶瓶走路,前面看是幅画儿,背后看也是幅画儿。这么多姊妹,数你身材最好,连萼绿华都不如你。”

    雪精脸儿微红,岔开问:“呃,琴高、昌容他们呢,还没来?”

    琴高驻颜三十上下,眉目清俊,温文尔雅。通晓天象、占卜及堪舆之学,善鼓琴,为麻姑学琴之师。

    麻姑说:“十哥尚在耕父五哥那里,被五哥叫去谈玄。昌容,那不是?我夸你,他脸就转过来了。这几个谈玄、下棋的,他们何尝看你一眼!”

    果见十二哥昌容坐在不远,面朝这边。昌容号常山道人,身长九尺,风姿飘逸,面如敷粉。

    雪精又闹了个脸红。

    麻姑问昌容:“舒姑没有一道?”

    昌容对着管革等笑道:“我上次见舒姑,碰上咸丰选妃。我当时不过在路边看热闹,被太监一把扯住。

    “我说我是男的,看我好高。太监说皇上喜欢高的!我说我真的是男的,不信你摸我下边。这话把他得罪了,脸垮起。

    “我连忙说,我给你指一个,比我好看十倍!”

    雪精脸已别过去的,扑哧一笑,回过头:“结果他们把六姐抓去了吧?抓一泡水!”

    正说着,紫姑、毛娘娘、扫晴娘、舒姑、如愿、祝鸡翁接踵都到了。

    洞府外有口石水缸,水缸边积堆落叶。舒姑从水中冒出,如愿从落叶堆里走出。

    扫晴娘像只美女风筝,挽一寸金莲的毛娘娘从天而降。祝鸡翁、紫姑自从后院过来。

    姊妹间或多日不见,各道契阔。

    祝鸡翁携来一笼鸡,在厨下付与伊尹。

    伊尹创五味调和及火候之说,人间尊为厨圣,今日是师父鬼谷专门召来掌厨的。

    昌容道:“雪精,这你就不用去取水了。”

    雪精笑道:“你意思说六姐有泉水。她有泉水,我没有水?终不如二哥山涧的水好。”

    雪精年方及笄。庄周遇之,惊叹其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因有“姑射神人”之杜撰。

    钓星妒嫉说她是匹白骡子,身上抖下一根毛,下一丈雪。钓星乃帝女,仙界事多有知晓,但究竟连姊妹们也未见过她变做白骡子时的模样。

    麻姑对姊妹们道:“大哥乔迁之喜,我们姊妹除了大姐与王子乔、三足乌去往昆仑之丘,九妹身不由己,还有一人未到,哼,不知在哪里缠绵呢!”

    同时间,一声“哼”如金铙玉磬从石壁中透出,比麻姑之“哼”挠心洗肺多了,这便是萼绿华的声音。

    舒姑等忙道:“八妹纵今日不到,也来过了,都知是十四哥和八妹帮大哥搬的家……”

    麻姑笑道:“说她缠绵,又不是坏话!”

    萼绿华与九哥周爽、十一哥萧史一路。萼绿华着青布袍,双髻高挽,玉簪横插,柳眉斜挑。虽是道姑打扮,面庞光彩照人。

    周爽额头有溃疡,外号周烂头,摇铃江湖。弟妹轮流从之游,为背药囊。

    萧史锦袍博带,仪容优雅,善笙箫。秦穆公女弄玉好吹笙,公以女妻焉,乃日教弄玉作凤鸣。

    萼绿华跟巢父学歌,唱至情深处,无声胜有声,便有箫声悠扬,是萧史为之伴吹也。

    萼绿华洞府外听二姐取笑于己,哼一声,进洞府前将肩上药囊交还九哥,进去与昌容及几个姊妹招呼,也不肯多看二姐一眼,就去苌宏、管革桌边坐着。

    这两个亦着道服,同声相和,同气相求。

    苌宏道:“我忽觉心潮翻涌……”

    萼绿华道:“一样呗,看大长兄,他搬到这里也很烦躁,听他在树洞里翻来翻去。”

    巢父叫道:“萼绿华,你何时听见我在树洞里翻来翻去!”

    萼绿华道:“大哥,我莫非说错了?我从自己的心潮翻涌,苌宏三哥的心潮翻涌,晓得你的心潮翻涌,有你才有我们。”

    巢父默然。麻姑撇撇嘴:“大哥专爱听八妹、幺妹说话,这个抓痒舒服,那个棒棒打着也舒服!”

    昌容笑着道:“大哥,你何不承认,都说你偏爱八妹、幺妹!”

    管革见萼绿华嘴角翘起,忙笑道:“八妹、幺妹都是大哥高徒!”

    巢父高兴得手舞足蹈,对外面说:“雪精,我教过你什么,说你是我的高徒!”

    雪精抱着水瓶回来,头儿歪着,神色异样。如愿接过水瓶:“雪精,你看大哥高兴的样子,大哥对你说话!”

    雪精神情恍惚问:“大哥说什么呀?”

    舒姑道:“雪精,你咋这样儿?是二姐和昌容说的,你跟萼绿华是大哥的高徒,最受大哥的宠呢!”

    雪精眼里泛着泪花:“八姐和小哥算,我不算!”

    小哥指秦青。说毕哽咽。

    姊妹们忙都围着她:“幺妹,你怎么啦?”

    巢父也大声问:“雪精,有谁欺负你?”

    雪精始愣一下,勉强笑道:“我没啥。”

    如愿烧好茶水。大哥不喜饮茶,舒姑仍挑个土红色双耳杯,斟上热茶说:“大长兄”,递给雪精。

    雪精因见大哥头直摇,便就近捧给昌容。

    又将一个赭色有足的捧给鬼谷,一个平底盂形的捧给苌宏,一个高足杯捧给周烂头,一个灰绿色带荷叶边的捧给麻姑。

    萼绿华自己挑了个细颈壶形杯。

    雪精捧给紫姑的是一个爵形杯,捧给毛娘娘的是一个单耳杯,捧给管革的是个陶碗。

    管革道:“幺妹,大家都是杯,怎么独我是碗?”雪精打个抿笑。

    如愿道:“小弟,姊妹中数你最有辨慧,你怎么不识好人心?秦青不在这里,你便是幺弟,她是幺妹,对你另眼相待。”

    管革笑道:“七姐,你不说还好,越说我反而越糊涂了。”

    雪精微笑道:“十四哥,七姐另眼相待是乱说,我挨着拿的,这个陶碗却不差。二长兄说女娲补天所剩粘土,用来烧出的第一件陶器,便是这个陶碗。”

    管革笑道:“幺妹如此说,我就领情了。”捧碗将热茶饮得咕噜噜响。

    舒姑问巢父:“大长兄,你饮泉水?”

    如愿听了便端出个雨水冲击成的石盆,笑道:“倒要看你当大家的面,怎么变出泉水来。”

    麻姑对如愿摆摆手,对舒姑道:“我杯里的茶,还没有喝过,来……”她将两只手掌合拢,做成个肉碗,让舒姑将茶水倒入,递向巢父的口边。

    巢父只得一口饮尽了,说:“罢罢,不要把你的手心烫熟了!”

    萼绿华扭扭嘴角儿,舒姑忙递眼色叫她别笑话。

    萼绿华微笑道:“我笑二姐说我跟雪精在大哥面前会说话,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跟雪精还算是君子呢!”

    麻姑竟噎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她。

    如愿助阵:“二姐,你不撕她的嘴?八妹这张嘴,大姐才管得住她,大姐不在,你管她看她会怎样?”

    巢父袖中摸出个树皮缝纫的碗,指着毛娘娘:“这是她做的。”

    毛娘娘笑道:“大长兄还记得!”

    舒姑说:“好,好,不然叫你吃饭,才不知该怎样办呢!”

    紫姑招手叫扫晴娘过来饮茶,她故作未见,只在洞口歪着。

    昌容、麻姑走至面前:“几只宝贝,你还藏着做甚?”

    麻姑手向她怀里探。扫晴娘笑着背转身,欲解衣襟,扑哧扑哧,窃脂、婴勺、捣药、青耕、秦吉了、离朱等鸟儿纷纷从衣领中、衣袖内、衣摆下钻出。

    因扫晴娘日悬檐际,鸟儿们日在檐际穿梭,有的还在檐下筑巢,所以鸟儿们与她最为亲密。

    鸟儿们跳向窗台、石廊梳翎抖羽,咭咭呱呱吵。

    昌容道:“此等如何饮茶?”

    鸟儿们滚向地上,爬起一群女童,嬉笑跑进洞室。

    萼绿华和解地拉着麻姑的手:“二姐你看,你的老师来了!”

    只见耕父、偃师、琴高从谷中缓步走上来。耕父肩上趴着三小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