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堂药号因时局动荡,药材进货受阻,加上土改中伙计要回原籍分田而将药材分了走路,药号剩个空架子。

    最初,土改工作队因冷仲仙把嘉庐收租的几十担田归自己名下,把他定为“工商兼地主”,算团结对象,现光剩个地主。乃被关押。

    工作队会上讨论此事,认为像这样隐瞒资产情况,欺骗农会和工作队,别处很多是敲了的。

    多数觉得眼下留仙镇农会和贫雇农正忙于分浮财和丈量划分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批斗多此一举,干脆直接敲了。

    正议论当众敲还是不当众,需队长拍板,张宇不见了。

    原来,张宇发现封四妹从窗外投来的幽怨火辣的目光,便走了出去。

    张宇与四妹各自早就视对方为自己的人,却迄未有过亲密接触,原因在于土改进行中,张宇怕影响不好。

    实际影响早就产生,自张宇在此搭伙后就再无媒人进封家门。因他是工作队长,与四妹的事既未公开,无人敢乱说什么罢了。

    四妹因对张宇仰视,心想婚姻的前景,内容多半是我将为他做什么。

    自张宇令洪范代她念“判决书”之后,她便觉得他也能为我做什么,对张宇的好感倍增。

    仰视加上好感,这对女人的爱还有什么可说的。女人怀有这颗爱心,她眼中的光焰能点亮男人的意志,也能焚毁之。

    他出来不见四妹在哪里,只听见李洪四的吊二郞当之声:

    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

    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

    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

    他正带拨人在“挖”一家地主的浮财,通通搬来堆在院子里,地主一家老小跪在一边,浮财也不过就是些破旧桌柜、旧衣旧被、陈谷子烂芝麻。

    李洪四看见张宇对自己轻浮不着边际的唱词有些不好意思,走到近前,指着下跪的地主家小道:“是他们自己要跪,没有叫他们跪。”

    张宇喉咙哼了哼。

    李洪四又耳语:“封四妹那边去了。”

    用额头指了指。张宇并不稍作矜持,立刻朝他扬额的小巷跑去。

    “四妹!”张宇看见后急着叫,记得自己从会上跑出来的。

    四妹站住回头看一眼,还反而小跑起来了。四妹跑进谁家后院,张宇断定院内荒芜无人之后冲入,从后面将她搂住。

    四妹没转身也不挣扎。

    他贪婪深嗅着四妹手、脸、颈项甚至扒开衣领嗅到了她肩头腋窝的丁香味儿,嗅到的还有大量四妹的汗味和喘息。

    他花几分钟过足了丁香花瘾后,始问:“四妹,你有什么事?”

    “求你把二爸放了!”

    张宇知四妹跟着冷骏叫冷仲仙二爸。

    张宇带任务离开四妹,一路无计,脑袋、双脚都像灌满了铅。

    时工作队员和农会正根已将冷仲仙押在院内站定,并分头在找他,才好押往山边敲沙罐。

    只见冷季仙从远处一偏一晃地跑来,右脚有力地提起甩动,左脚不争气地延迟一下。将至,对工作队大叫:“张队长,快请把我二哥放了,我才是罪人!”

    洪范眉头挑起:“冷季仙,你找死!”

    “洪同志,我不是找死,是该死!”

    捆着的冷仲仙因已被关押几天,一脸污垢,长衫当胸撕落一块,搭在肚子上。他在讲理无效之后,现在态度是听天由命,一字不吭,既不挣扎也不抗辩。

    不料,此时看着前来争死的兄弟,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他被捆着不能拭泪,疾速地摇着头将糊住眼睛的泪水甩开,对兄弟叫道:“季仙,你真是找死,你快滚回去!”

    回过头来对洪范:“洪同志,莫听他!”

    季仙冷静下来:“二哥,你哭什么!”

    上前掏帕子出来将二哥脸上泪水拭干净了,这才道:“二哥,明明是我的田,今要为田去死,该死的自然是我!”

    转身对洪范:“洪同志,那五十多担谷子的田,田契上是写的我的名字,租也是我在收,连我老婆还挨了斗争。所以,地主肯定该我当!”

    地富是不准叫工作队员“同志”的,因季仙是黄埔出生,洪范对被称同志莫名地产生虚荣,对视了几秒,也就没有黑脸和加以训斥。

    仲仙叫道:“你胡说八道!田是我买的,田契上也是我的名字!地主当然是我!”

    将捆着的手臂一拐,挤开季仙,往洪范面前站。

    洪范一掌推开他,手指着季仙鼻子道:“哼,你以为你现在把地主帽子接过去,就把他救下来了?欺骗农会,欺骗政府,争,你两弟兄都该死!”

    季仙一下子懵在那里。

    “哈哈哈……”仲仙反而来个仰天大笑,笑得绑索都松开了——念他是医生绑他的人五花大绑顶多算得上二花三花,且未拧紧,疙瘩也未打死。

    但他依旧用被绑的姿势站着,一俟笑毕,紧绷着脸对季仙:“不争了吧?滚!你给我滚回去!”

    朝他的瘸腿一脚踹去,季仙冷不防被踹得摔倒,疼得钻心一时站不起来。

    仲仙这一踢腿,绑索掉在地上。催促二正根:“快捆快捆!”

    二正根也就不再来个五花大绑,麻烦,就把他一双手腕背着拴紧。

    他便自己往山脚走去。

    摔倒在地的季仙将一双手向着远行的二哥,要抓住拖回来似的,长伸着……

    张宇这时突然出现了。因四妹说的是要他救二哥仲仙,决心玩个字面游戏,以对四妹有所交待。

    “莫走,押过来!”

    冷季仙赶快爬起说:“张队长,我才是地主!把他放了!”

    被押回的冷仲仙抬脚又要踹他,季仙闪了一下:“二哥,莫争了,再争两个都要死。”

    “幺弟,你才莫要争了!”

    转向张宇:“真的我才是地主!张队长,我弟兄两,出我这一条命,够了吧?”

    张宇一来觉得有法子可向四妹交待了,十来受季仙刚才大笑声引诱也来阵哈哈大笑,笑得全场都愣眉愣眼不知所措。

    对弟兄俩道:“不要以为地契全都烧了,哼!

    “现在说,地契究竟是哪个的名字?说对了,只死一个,说错了两个都死!”

    “我,冷季仙!”季仙把头一扬,字字斩截。

    “好,成全你!”

    张宇立即吩咐:“把冷仲仙索子解了,把他捆起来!”

    不料仲仙又蹬又咬,不让解索。

    工作队员、正副根中传来叫声:“张队长,干脆两个都毙了!”

    季仙已被捆扎停当,对仲仙道:“二哥,听见没有?不要挣扎了吧!我弟兄只要活一个,我活你活,原是一样!”

    四妹带张宇绕了个大圈,荒芜院落其实就在工作队院子背后。

    四妹坐在落叶堆积的井台上,仲仙弟兄争死之声,声声入耳。

    水鬼罔象于井中探头,见一绝色少女坐井台垂泪,喜不自禁。

    盖因将此等自尽之女子解往冥司,阎君心有戚戚焉,将亲自问案。小鬼辛苦费也很可观。

    四妹纵是流泪,不至于想死。罔象便玩弄鬼把戏,引她往井中看。

    井不甚深,水光如刀,几只水蜘蛛纵横地画出许多纹路。临水一照,宛如千刀万割。

    又见纹路那边世界虽冰冷而通体亮堂,没有烦恼。四妹不由一边啼哭着,一边脱青布鞋。

    时她一半魂魄已经出窍,青布鞋哪里脱得下来。

    罔象半是求财心切,半是不忍这如花似玉的少女泡成个水大棒。便用力一扯,硬将四妹整个魂魄扯出,逮着就走。

    冷季仙一家被撵出嘉庐正房,住在偏厦,可玉瑛仍打扫出个干净地方,供着灶神与小神子。

    季仙闻知二哥将敲沙罐,趿拉着鞋跑出嘉庐,髻虽随其后,并无半点法子。

    髻此时见罔象逮着四妹魂魄,忙唤来小神子,前去拖。

    罔象这才后悔未走水路,那就不怕小神子手中的沙子了。此时畏惧小神子,只能将四妹魂魄丢了。

    四妹还在脱脚上的青布鞋。

    忽伸出双小手儿不让她脱,却是个围红肚兜小娃儿,姐姐、姐姐叫,往她怀里钻。

    四妹痴呆地咯咯笑。

    季仙甩开紧揪着自己的几个农会骨干,自己一瘸一瘸往山脚走去,洪范等跟在后面。

    张宇原处站着。忽有股丁香花味,飘然入鼻。一看,四妹就在不远。

    髻咬破指尖往四妹嘴角上一抹,从嘴角流出一股鲜血。

    张宇如自己嘴角中了一刀,不假思索便朝前面那群人吼道:“不忙——先带到牛圈去,关起!”

    他这是冒了险的,犯心慈手软的右倾错误实属大忌,不少干部因此受批评,丢官挨整。

    牛圈现关着前不久从城里捉回来的孙裕国、钱礼学、曾天祥等。

    农会目前正忙着丈量土地、造册子,收缴分配地主富农财物,一门心思都用在分田分地上,诉苦和批斗这些程序便都不用走了。

    现已将犯罪材料报送县上,将在万人大会上,与全县各乡恶霸一同宣判。

    冷骏接堂妹发的电报回家,知关在牛圈的爹将被押往县上开公判大会,然后敲沙罐。

    他便约上四妹提前一天进县城,想把爹的遗体带回乡安葬。

    四妹已不是原来的四妹。

    四妹已跟娘进过两次城,听说首长夫人还请她们母女俩吃过饭,是县委于书纪夫人作的陪。

    张宇在县上开会。他想把冷季仙从枪毙名单中勾掉又有诸多顾忌,觉得与四妹关系已走到尽头。

    忽四妹带着冷骏来找自己,这令他一则以喜。听了冷骏提的要求,又感到棘手。

    兹事似小实大。若让冷骏领了尸,别的家属一哄而上,怎么办?

    同样四妹在此让他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乃带着四妹去见于书纪。

    于书纪听了四妹说的,同样也很犹豫。

    张宇见于书纪犹豫,冒着丢乌纱帽的风险,说道:“其实,我镇的镇压指标,都超过了。”

    于书纪看一眼开着的门,说道:“一样,县上的指标,也超过了——押来没有?”

    “还没有,明早。”

    “不押来了——由你处理!”

    “由我处理?”张宇反问是希望于书记能说明白一点。

    “嗯!”于书纪只大声发了这个喉音。

    次日天微明,张宇便带四妹乘机动船上驶,东渺河口截住了押送死囚的带篷的船。

    这船上有洪范和十来个农会骨干,五杆枪,押孙裕国、钱礼学、曾天祥、冷季仙四个死囚。

    张宇让两船均靠岸,然后上押送船,冲四个死囚扬了扬下巴:“把索子解了。”

    “啊?”洪范等吃惊不小。

    此处背僻,若就地执行,是个合适地方。但是执行前解开索子——量他们也跑不了,让他们宽宽松松上路?

    农会骨干们没等洪范思想转过弯,就两三下把索子都解了。

    张宇同洪范下船,叫大家留在船上。

    他带洪范在岸上走了一截,估计船上无论如何听不到了,方站定道:“于书纪叫自行处置——我们镇的指标不算这四个,都已经超了!”

    冷季仙舒展捆得发麻的手脚,在留仙镇街上孑孓而行。

    不断有人吃惊问:“咦!你——放了?”他不断点头。

    李洪四对面走来,见了将头摇晃:“镜破不改光,兰死不改香。”

    “不敢,不敢!”

    有人笑道你又没有死,咋叫不敢不敢。

    玉瑛闻讯跑来,他站在街边看人下围棋,他也会但下得臭。

    玉瑛当着下棋和观战的人抹眼泪,拉他回去。

    “我看完这盘棋!”

    下棋的二人,一个要抹棋盘,一个说不抹,他要看就让他看。

    李洪四哼:“人情是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他道:“哈哈,你们都跟我打招呼,是张张厚,不是张张薄!”

    李洪四又哼:“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下棋的人道:“他既是政府放回来的,我们也就不需要缩头了吧?”

    虽然话这样说,顿时一条街都变暗了,风也吹慢了,地上落叶像些大飞蛾在扑腾,一街人都变成缩头缩脑的样子。

    他当然也只能缩头缩脑走回家去。

    玉瑛种田外行。她山林也没有了,喂一群鸡,一群鸭。

    鸡只好圈着喂。鸭子用竹竿儿这块田赶到那块田,吃田里的水草和螺蛳。

    田主人对此没啥意见,因为她也在用鸭粪给田里施肥。

    美娟还教小学。她有次去县上,带回副麦草编的棋盒,里面棋子是经挑选的大白豆和大黑豆。

    封四妹与张宇结婚,住在城里。美娟谎言棋子是四妹送的。

    新社会不许好逸恶劳,这样说以防棋子被缴。

    季仙每日提着棋子出去鏖战,就因他是个瘸子,加上棋子有来头。

    会下围棋的就那么几个,因他棋下得臭,不大愿意同他下。

    尤其大家都下田去了,茶馆空无一人,他便独自摆棋。

    对桌边站的孩子说:“下棋么?来我教你!”

    孩子说:“哼,你这臭棋!”

    他垮下脸,认着这孩子,再不对其说教下棋的话。

    后来他当了打更匠。

    打更匠自古有之,其同时还兼巡夜,防窃防火。

    鼎革后治安不成问题,集体活动时兴哨子,早起的私人活动如做买卖和走亲戚少之又少,到处打更匠已消亡。

    留仙镇现因八角井和二里长的主街与几条横街的其他交叉口安点洋油的街灯,要人管。另外,镇上还要个代收邮件等打杂的人,才提出重设打更匠。

    打更匠通常是老者;通常是卑贱者,得由镇上安排一间街边的陋室;通常要有点“资历”,不至随便遭人欺侮。

    会上虽提了多个人选,但对于冷季仙才最合适,大家都心照不宣。

    “就是……他是个地主。”

    “地主……这又不是肥缺。”

    “是呀,有几个人瞧得起打更匠!”

    “他愿不愿意?”

    “他还不愿意?他现在像个叫花子一样!”

    “打更匠逢年过节,挨家挨户的,铜锣伸过去,多少都要丢两个钱,或者舀碗米,舀碗豆子。”

    “你说这些,是过去的事!”

    “过去哪家的红白喜事,打更匠自然而然都要去帮忙,吃福喜!”

    “哪家死了娃儿,装小棺材也好,拿席子裹也好,也是打更匠找钱的生意!”

    “现在一年还是给他一担米,几斤菜油。”

    “几尺布。”

    “他不愿意,就斗争他!”

    最后这句带玩笑性质。

    冷季仙爽快担任了此差事。这除了地位卑贱不可讨价还价之外,还因划给街边一间小屋住,这有相当吸引力。

    土改后他一家人住嘉庐的一间厢房和一间偏厦。他和玉瑛住厢房,总觉对儿媳过意不去。

    现既然多了间屋,连玉瑛也可来同住,将厢房让给儿子儿媳,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一夜更次为戍正初更,亥正二更,子正三更,丑正四更,寅正五更。

    换算成钟表时间便是:初更晚上八点,此时人们大都未睡,可不打更。

    二更十点,三更十二点,此二更次提醒人们该睡了和到半夜了,必须打。

    四更半夜两点,打更匠经常漏掉。

    五更四点鸡叫,是出远门和农忙时起床的时刻,很重要。

    乡村打更匠凭何打更?

    县城老县衙门前有座鼓楼,又叫谯楼,瞭望用的,内置钟鼓,便又用来报时。

    击鼓报时早废,而用铁铳,也就是老式火炮报时,声传很远,这叫报时炮。

    其日轰三次,黎明一炮俗称醒炮,午时一炮称午炮,入夜一炮称夜炮。

    这夜炮便是打更匠的依据了,随声上街打更,这便是二更。

    此后打的更,就以燃香为依据了。燃香处须得密不透风,燃一柱香为一小时,两柱香燃过,打三更的时间便到了。

    以上是说的故事。

    冷季仙打更,是借用小学的钟,晚上用,白天还给小学。

    据说偷懒的打更匠“三更床上打,五更当四更”。

    冷季仙有军人作风,不遗漏一个更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