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蛋儿既已被洪范拦截下了对自己的事倒是不慌不忙。但却对三女孩在工地上的诉说弄得坐卧不安。

    乃进城去打探一下。

    从江边码头上来便是个城门洞。

    此是个方块字之国,到处写字古已有之,于今为烈。且还要字配画,或反过来叫画配字。

    城门洞便是写字的一处要地,冷骏每来此都要驻足品味一番。作为乡下人,主要看城乡间藩篱又加了什么桩子没有?作为“知识分子”对这个宣传阵地所宣传的所有内容都很感兴趣。

    他已深知这方块字之国凡写在(贴在)墙上——大街墙上和办公处墙上的字,一种纯粹是明里摆样子的,告诉你这些暗里都做不到。一种是下决心做不到也要做它个好几成的,这主要是大街上的标语。

    最吸引眼球是年前的三反五反,城门洞口很大一幅宣传画,一个比真人还大的正人君子,宽红脸膛,浓黑眉毛(这像工人),戴四楞四角有檐干部帽,穿四个兜的中山装(这像干部),以粗壮指头(这像工人)指着路人——谁看指谁:“不法分子,你坦白了吗?”

    此运动网罗的大鱼(报上叫大老虎)和小鱼虾应难计数,况并非一而了之,与别的运动相叠着还有二次、三次下网。

    眼下城门洞口张贴的是“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和“迎接公私合营”大幅标语。看就是下了决心!

    二伯将留仙和木洞的两家仙鹤堂药号都关了,在县城开了家仙鹤堂药号,一家已搬到城里来住。

    过去街边摆桌刻印章和代写诉状书信的尉迟恭家就住在街上。49年他也进了革大,后在政府机关上班,为一般科员。

    他按说成分该是自由职业者,结果评的城市贫民,历次运动并未受冲击。一直是单身。

    冷骏小时尉迟就爱逗着他玩,在城里县中住读几年就更与他熟识了。

    他先去尉迟上班的税务所,尉迟出来,就站在街边说了几句,现在农民进城找工作已管得很严,要招也是通过合作社的渠道。

    说去年第一个通告出的时候,你根本不该听洪范的,走了能把你怎样。亦知张宇、封土、四妹与他家的错综关系,说至于你走了老婆、父母亲会被如何,穿小鞋,也是多余的担心。

    知其工作和处世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未再提钱婉容她们的事情,笑着说了句后悔药吃不得!

    来仙鹤堂店内只有二伯妈一人,二伯和伙计都参加中药店、布疋店、木货店等的全行业公私合营游行去了。

    与二伯妈在柜台侧面的方桌边坐着说话。

    “我一路都听见在敲锣打鼓,放鞭炮。”

    “欢天喜地嘛,未必搞得哭兮奶呆?”夏茹在丈夫面前也未必会这样说。

    便说前几日县上私营煤矿、纸厂庆祝公私合营都没有打腰鼓,一路上喊口号,队伍没精打采的,所以才请的腰鼓队。

    冷骏笑道:“何叔和县腰鼓队的关系很好。”

    “你也晓得?”

    “听四妹说的,她说县上成立腰鼓队,是从隆鑫绸缎庄买的做服装用的绸料,买得很便宜。当时封婶还没有去腰鼓队,封婶参加之后,腰鼓队越来越红火,连省外都请去打……”

    “因此服装要好多套,面料都找隆鑫绸缎庄买。而且腰鼓队的人自己买布也爱去鑫绸缎庄买,你说关系熟不熟?

    “欸,四妹没跟你讲何一休卖给腰鼓队的布,卖便宜了,何太太跟何一休赌气?”

    “没听她说过这些。我晓得隆鑫绸缎庄原是何婶父亲贺家的二百年老店,顺康雍乾嘉,道咸同光宣,乾隆年间就有了。传到何婶父亲贺爷爷手上,何叔叔早先也不知在哪里跑江湖。

    “贺爷爷看上何叔聪明能干,加上古文学好,会吟诗写对,贺爷爷也有这方面爱好,便把他招为了赘婿。”

    夏茹笑了:“所以,其实何太太才是店老板。”

    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何太太对公私合营心头很那个,上月政府专门开资本家和私营店主家属会,她想不通,会上都在揩眼睛水。我怕她出事,开完会,我还去绸缎庄坐了会。”

    “呃?”

    “小气包子!这几年为了店里各方面的应酬,她也经常跟何一休吵,说花多了。只有封李氏不同,凡是店里进了好看的绸缎,何太太都要送一截给封李氏。

    “其实封李氏根本也穿不出去,四妹可以穿,但也没见穿过。

    “她顶多就是想起拿出来看,摆一床都是,披在身上,照着镜子前头后头比,好像这样也就算穿也穿了,戴也戴了。”

    冷骏笑:“你看见的?”

    “莫说,硬还让我碰到过一次,摆一床的东西,对我她放心。

    “既有何一休和封李氏这层关系,你二伯还担心政府拿架子不接申请,还要考验个一两月,因为酒业协会和煤炭窑的申请都还在一直考验。”

    冷骏耸着鼻头——这倒不是在嗅什么而是不满和厌恶:“原来事情还复杂,又要号召,申请了又还要拿架子,考验来考验去。唉!”

    二伯妈听见远远的腰鼓声说:“游行来了。先在城隍庙集中,东大街往西大街,绕半个城然后到政府。”

    他走上街去看二伯他们几个行业申请公私合营的游行队伍。

    领头的腰鼓小方队着装缤纷如蝶,十六人组成四纵四横,甩步齐整,时或纵起跳下,一路漾起欢乐轻尘。

    这群封李氏调教出来的腰鼓手果不一般,十六张腰鼓看起听起都像满街鼓棰掀动,鼓点声密麻麻而又节奏清晰顿挫有致,十分震撼。

    带动整条都整座城都热闹沸腾起来了。

    腰鼓队后面是一张张二人抬着的红地金字、白地红字门扇大小的“双喜”牌匾,成一线纵队向前推进,每张牌匾之上都有一道比街道窄不了多少的红布条幅,在灰黑色、杂色街道与人流上展示风采,真个是“红雨随心翻着浪”:

    “布疋店全行业公私合营”

    “药材店全行业公私合营”

    “木货店全行业公私合营”

    ……

    游行队伍突突跳动的心脏随后而来:皮面写着“申请书”的上百个硕大的红纸信封的方阵,被店老板们用身体顶着一浪推一浪地向前进。

    将这些红纸信封比喻成目前的心脏真是名符其实,无节律地摇晃也就是颤动,运动时快时慢,偶或暂停。

    这些双臂张开端着申请书的私营老板们几乎没有西装革履、长袍礼帽的人,穿着大都是阴丹士林或青布褂子,西式裤子,脚下布鞋。在正视前方的情况下脸被红色庄重、追求进步的申请书遮完了心里小算盘还是有的不然心脏跳动得不会这么慌里慌张。

    扑面而来的气息居然让小兽嗅出了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画面,感伤乎浩瀚乎,这可不是小兽所能参透的,毕竟无甚阅历。

    心脏跳动后面是店员和工人队伍。这一年多来一直在开会学习,其中反反复复讲的主要有三个道理:劳动创造一切,资本家剥削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工人现在成了新时代的主人。

    前两条理论上有这么回事。大家所在乎的最后这一条,目前还在写意阶段,需要走着瞧。对襟布褂,甚至还有皱巴巴的西装,西裤或中式掖腰裤子,个别嘴里还叼着半截烟屁股,拖前搭后东张西望。

    开古董店的自怡子和他捧着的大红信封成为这支红雨随心翻作浪的游行队伍的最后一朵浪花。

    这家伙有点不安分,不像别的老板那样鼻尖接触以申请书为自己脸面了,而是像伙计那样东盯西瞧。

    是种心不在焉心有旁骛心在九天的东盯西瞧,目光与就站在路边的冷骏挑逗的目光搭不上。

    冷骏只好打了个响指。

    兽蛋儿响指也堪称一绝,具有金属声和穿透力,而同时又“肉肉的”很悦耳,他脸马上就转过来了。

    “老叔!祝贺祝贺!”

    “是的,向前进,向前进!”

    脸转过来的还有走在前面的何一休,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冷骏叫声“喂喂!”。

    冷骏知他有事,只好一路跟着,到了县政府门口,门口外已安好一张铺了桌布的桌子,桌子上摆了麦克风。

    腰鼓停下。队伍排列肃整,唯劳苦功高的腰鼓队员在活动筋骨。管商贸的廖副县长当着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的面,祝贺大家纵马奔驰,跃进了社会主义的大门!然后店主排队上前交申请。

    申请书做得太大,只能摞在地上。

    何一休跑到冷骏面前:“你明天到我店里来一趟!”

    “呃?我今天要回去!”

    “多呆一天!”

    口气和目光都带命令式,只得点了点头。

    “何叔,你们算早的?”

    “早?”

    掏个火柴盒递给他看。

    却见盒面的火花是风行的“蝶穿牡丹”,下面小字赫然入眼帘:公私合营苏州火柴厂出品。

    “宁为鸡头不作凤尾,城隍庙出发前都还不晓得今天会不会接我们的申请,接受了在这小地方算是个鸡头,哈哈哈!”

    冷骏凑趣:“所以还请起腰鼓队来打,这批腰鼓队员是精华哟,打得南天门都听见了!”

    何一休笑道:“听说封李氏教打腰鼓,是你跟县上推荐的?”

    “不是呀,是厌书对异局长说的。”

    “厌书?封李氏自己说是你推荐的——好不说这个了,我想你来,就说是世侄我要雇用你,我好解雇一个店员。那厮自以为就是主人了,居然对我说话大声武气,不听安排,讨价还价。”

    一脸厌恶加无奈表情。

    他后来便去城里几处张贴栏,看了目前招工的情况。又来到县《群众报》的采编室,想进去攀谈,不料连这里也变像衙门一样了。想起当年闹学生运动时报社之可亲可爱加一条心,恍若隔世——也真正可叫做隔世。还好他十个脚趾未被炼成金刚杵不然回来路上鞋底和路都要被踏成个不像样了。

    回到仙鹤堂问二伯二伯妈咋没有放鞭炮庆祝,二伯道:

    “噢,鞭炮换招牌的时候放。交申请后,大家一起去定制了公私合营的招牌,我的要过两天才取。”

    次日上午去隆鑫绸缎庄,见招牌已换成了《公私合营隆鑫绸缎庄》。店门外地上铺着厚厚的鞭炮屑,就像满城的桃杏树,齐向这里抛落花。

    伙计忙得不得了,新店打折,扯布的打拥堂。

    何一休在店门口与几个朋友作揖唠叨,说小店合营快马加鞭实现,未来得及通知,怎么就晓得了?

    一见冷骏便脱身过来:“你封婶和四妹刚才上楼去了,你上不上去看一下?

    “等你,快点下来!”

    他来到店内靠左侧墙的一道小门前,门推开除门边一团光全黑。这是条上楼去的甬道,需开灯,有拉线开关。尽头是上二楼的楼梯。

    门外他就嗅到了异样的气味,门推开更是如涌如溢。四妹丁香花的气味儿,将他心弦拨得美声悠扬上升于脑际,但还没来得及心怡情迷,一种晦暗的霉菌般的不祥气息便已经充胸塞肺,他顿时就被浓浓的悲剧氛围所笼罩,丁香花抒情的声音还是在一团漆黑中撕开了一绺儿天窗,也使他好呼吸好抓握住那一绺儿丁香。

    异样的兴奋促使他故意不开灯大步走了进去。

    甬道尽头处的四妹对来人只见一团魅影,可青梅竹马的熟悉是打了烙印的,浇灭不了的。

    娘叫她下楼时她的头脑嗡嗡嗡心里慌张张脚儿煎急又打晃,现在一下子便头脑清醒精神振作步履坚定起来,因为看见个大猎物了,从小就垂涎的已忘在脑后既送上门来还是先将其斩获吧!

    她心跳加剧战鼓擂,从太阳穴至颈项、腋窝热腾腾趁热好打铁,冲几步喷出口恶气便忽地出手,闷葫芦将己与他都罩进去先用拳肚上下鼓捶其肩,此开胃菜过后便左右开弓地擂击他的胸膛,

    这番迅雷不及掩耳一时间似乎没完没了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其实也就是个白驹过隙的短暂,将从古至今古今中外痴情女对负心郞之重如山阔如海的积恨发泄殆尽。

    而他也不躲闪,姿势还像在说你来来来,你打打打呀!

    可说是他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淋漓的挨过打,这场毛毛雨令小兽所有的毛孔大张,令毛细血管膨胀连下面也意外膨胀起来了,好羞耻啊!

    这勿宁说是从她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带千种万种滋味将他捆绑淹没造成的。

    四妹甫一收手尚未来得及说话,他休眠的意识本能地在抗拒而心里蹦蹦跳跳的偏要,十指金刚杵将她席卷起来,横起又倒过来,再横起,风车似的转圈子,而她好受用呀,将身体收缩起来,恰恰容得在这窄巷子里旋转。

    这几秒钟就像经年累月一样。

    停了四妹还趴在肩上:“何婶把门关起,有声音,现在声音都没有了。你快去把门弄开!”

    “死丫头!”封李氏在楼梯上骂,“你叫的何叔呢?”

    “何叔忙,先不要喊他。”

    答未竟,冷骏已来到门边。

    他在甬道里玩四妹的风车时就是在悲中取乐。

    他尚在布店外,甚至还在路上就嗅出四面八方的死亡味道,他真是痛苦无语。

    将手指头插进门槛与门板之间那点儿缝隙,天才晓得是他的指头缩如绣花针还是他的五指金刚杵游刃有余,一下就将门轴从门斗中拔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