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县蜈蚣岭有许多古寨门。

    这些秦以来修建的古寨是民间为防战乱,用来自保。

    众多古寨的楼台墙垣已被雨打风吹去,光剩下一座座寨门屹立着,成为一道异景。

    来找矿的兽蛋儿在一座座古寨门间耽玩不去。他东嗅嗅、西嗅嗅,嗅出了每座寨门的气息——

    这座是蜈蚣味儿,那座是蛤蟆味儿,还有青铜味儿、白铁味儿、陈酿味儿、火枪味儿等。

    味儿是寨门年代、主人的印记,是各种缘。

    他看见了古寨门的一张张面孔,乃与他们一一握手,不奇怪,有脸便有手。

    如落絮轻沾游丝软系,有冰的凉的、温的热的、腻滑的酥骨的。

    忽生异想与古寨门来个约定,何时游历倦了,便来这里度年华。

    虽无厌世之心,常有遁世之意。

    一矮小的独足老人扛包从一寨门蹦出,腋挟杖,对山林嚷嚷:“走哇,走哇!”

    林中许多状貌奇特的小儿纷纷涌出,独足的、披黄发的、状如犬而人面的、人形而犬首的、戴大冠持戟的……推的推车,挑的挑担……

    冷骏嗅出了空气的紧迫与凄惶。

    矿锤敲出了含铁量极低的褐铁矿,很多饥不择食的高炉就在用这种铁矿炼铁。

    乃朝找矿的同伴呼喊:“哎!这里没有矿,走吧,走吧!”

    深恐别处找不到矿的话,会杀回马枪。

    次日,他在一处叫羊角寨的地方,矿锤敲下找到了赤铁矿。

    一看就知含铁量不算差,至少比那边的褐铁矿要好。

    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加上原地滚翻。

    这是四小兽的习惯动作,高兴时四小兽在任意之处都可以滚翻。

    在尖峰滚翻,在绝壁滚翻,在深谷滚翻,甚至在浪头滚翻,不料这一翻就翻下崖去了!

    当此之际他的指头反而成了戳锅漏,抠什么抓什么都成了碎屑和粉末。

    垂直的掉落速度他是来不及去抱怨老子什么了,只求能以十指金刚杵先着地,但是这这这——这不要钻出个地洞来可没有铜头铁额呀……

    他幸好被一根老藤兜腰挂住了。

    他出了口长气。

    但他这口长气还没有出完,便又陷入绝境中了。

    他软软的腰腹为着力点,头与四肢无助地悬垂着。

    下视幽渺,不知深浅。手舞脚探,都无着落。

    听枯藤吱吱扭扭,即再也不敢妄动。

    他试着喊了几声找矿队员的名字,不敢高声,他倒也知道自己的声音了得,恐引起山谷震动,若石头掉下来了,或老藤断了,都不是好玩的。

    而这克制之声,又被枝叶层层封锁,可传得上去?

    时间嘀答推移,最初他身体不能妄动,头脑还一直在妄想着有奇迹发生,后来他就什么都不想了。

    头沉重如铅,腰腹瘦成了飞燕之腰,受藤处随时都会断,不是藤断就是腰断。

    歌声!暗昧的头脑遭到电击,如死亡途中踩到个机关,如救苦救难观世音的一滴杨柳水,如仙雀鸣叫着啣来种子,马上就生长出了希望!

    《地质队员之歌》,唱歌的是刘团长!

    刘团长培训没学会找矿,就学会唱这支歌。

    “刘团——长!”冷骏吃力地将头别起,脸尽量朝上吼了一句。

    刘团长正拿着他扔下的矿锤和矿石看,听见他的呼救没有,是个谜。

    刘团长是个男子汉,他觉那次被仇鹰踢中睾丸虽是奇耻大辱,被冷骏——一个死去之人拎着衣领从地上提起来,这才更是奇耻大辱!

    当他看见矿锤柄上冷骏的名字后,便猜想在一起的石头是铁矿,还很可能是优质矿!

    兽蛋儿在发出垂死的吼声之后清醒了一小会,没等到救援。

    他最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十指金刚杵,别了,我的宝贝!却想我之不存,它们难道还在么?在,肯定在!不禁笑了起来,“嗤嗤……”

    这笑声即使微若抽丝,也能绕行山间,久久不绝。

    刘团长将省大炼钢铁办公室化验室的人员接来现场取样后,确认了这是座大矿山。

    谷川过去有个双桥露天铁矿。清朝这里便开办有制铁厂,铸造各种铁具。制铁厂在近代由民间集资,规模扩大,但后来好矿挖完,厂也就倒闭了。

    张宇、洪范来此察看,见铁厂只留下厂房的躯壳,露天矿已接近于零。

    附近并有煤层,但好煤层也挖光了,只剩下因地质变化而形成的“鸡窝煤”,不成正式矿脉,勉强可以炼焦。

    这些鸡窝矿仍在由当地公社生产队开采,散乱无序,条件简陋。

    张宇、洪范因谷川在全省放卫星运动中未做出成绩,这次亟欲打翻身仗。

    找新矿的同时,就在露天矿的旧址召开谷川县大战钢铁动员大会。

    大会讲台用楠竹搭成,架通了电话,周围插起红旗和彩旗。不想当天下雨,赶快又用油布搭成棚子。

    干部们陆续到达,远的走了两天,雨中一个个执伞戴斗笠,走得高一脚低一脚,解放鞋和筒靴糊满了泥巴,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

    熟人见面依旧还是招呼声、说笑声和骂怪话声四起。

    油布搭的会场意外替一张张疲惫不堪的脸刷了些油彩。

    而雨水味、山林旷野特有的枯木朽株味、香烟和叶子烟味、污渍汗渍毛囊发根口腔和多日不洗衣服混合的体味加上这么多人挨肩擦背扪虱高谈鼻孔出气混在一起的大杂烩味只有与会者们自己才能消受,别人呆一会就会鞋底抹油。

    会上张宇主要讲为什么打钢铁会战,一切为钢铁让路,让钢铁元帅升帐。

    首先战争就是打的钢铁多少,如朝鲜战争就是飞机大炮坦克,不是小米加步枪了。

    农村锄头镰刀是钢铁打的,拖拉机双轮双铧犁也用钢铁,所以钢铁是工业的元帥,有了钢铁就什么都好办了。

    随后洪范宣布了钢铁会战分配给各区和公社的任务指标,讲完由各区、公社干部上台表态。

    散会后,双桥所在区几个公社的干部觉得这里有地盘,有煤窑,好像还能一脚踢出铁矿石来,什么优质不优质不管,决定就在这里建炉子炼铁。

    其他公社因为远了,只能回各自公社地盘去砌炉子,想办法挨家挨户动员收集废铁和并非废铁的铁锅、锅铲、铁锁、火钳、火钩,拆窗户上的插销,箱子上的搭扣和门扣等来炼铁。

    炉子内膛用石块和石灰拌沙子垒砌,外围是稀泥、石块和树枝,中间用土夯实。

    报上介绍经验说小土炉一般花钱在30元上下,这恐怕连10元都花不了。

    更简单是用53加仑汽油桶,开凿一个进风口,一个出铁口,一个打捞铁渣口,用泥沙糊就成炉。

    双桥这些土高炉昼夜苦战建成后,陆续点火投产。炉子分布零散,技术员李添忙得团团转,到处跑。

    有的炉子开练后烧到一定温度,内膛石块粘不稳一块块掉下来,只得冷却后砌过。

    有的炉子炼一天一夜,铁水滴到炉缸里就板结了,百公斤重的“生根子”无法取出,只好将炉缸打烂了,重砌后再开炼。

    各个公社的炉子,也打电话来问。

    凡炼不出铁的炉子,李添首先问,鼓的风是冷风还是热风?每秒鼓几立方米的风到炉里?

    对方往往只说得出风箱是用床板做的,拉杆捆的是杂毛,两个人上前三步又后退三步来送风,到底每秒钟向炉内送多少风不知道。

    李添电话中总是指出第一必须坚持用炭不用柴,第二要增加炉缸温度,让铁水滴下来保持液态。

    实际上这些土高炉炼出的都是烧结铁,乃是因为炉内温度达不到熔点温度,铁水和杂质无法熔解分离而产生的一种混合物。

    李添向指挥部建议只将炼铁斤数报上去,铁堆在这里就行。

    压低声音:“我们这铁,因为矿石中几乎不含铁,出铁在烧结铁中都算差的,不信看。”

    拿铁锤敲给张、洪二人看,一锤下去连叮当声都没有,“扑”一声闷罐响,“铁块”随之就断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