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天门山的路像一张不断延长光溜溜塌鼻子烂眼睛肿额头的旷夫怨女的脸,草根草籽都踏入十八层泥底去了所以春天里都还是黄泥巴颜色。

    太乙馀粮那群灰白色愣头愣脑的竹笋被挖成足球场大的大坑。

    食堂门前操场上坐一群人,就像把门将军。他们的脸皮都绷得圆圆的,像熟透的柿子。细眯的眼睛下面,垂着金鱼似的水汪汪的眼泡。

    这群胖子像吃得撑住了,个个嘴唇翻起像裂开的石榴,就像在笑。

    他一眼看去就不像来夺食的,这群笑面人挥着软绵绵的手,放他进去。

    他在里面只看见一大铁锅煎好的黑乎乎的太乙馀粮。

    出来问起异士卓,这群胖子纷纷用沙哑喘息的声音说异士卓“在住医院。”

    “怕都不在了!”

    “快点去!”

    一个热心的胖子带着他去医院,胖子身体摇摇摆摆,水在皮下晃动,手脚颤抖着,步子迈得很小。

    医院有几间大房子。穿过的第一间胖子说“这是做蒸气疗法的”。

    搭着几间用来做水肿的克星“蒸气疗法”的小木屋,木屋里挖有地灶,灶上有烧水用的大铁锅,铁锅上是站立用的木架,。

    脱光后进入,在烧得咕咕作响的开水不断吐出灼人的蒸气高温的熏蒸之下人汗流入注数分钟后严重失水。

    “救命救命”,用力拍打屋门想出时,医生会在门外大声鼓励:“再坚持五分钟!”

    胖子带他直奔病室,这里摆了十多张病床。

    异士卓阖目躺在一张病床上,面浮肿,肚皮如峰鼓起,床脚有一小堆太乙馀粮。

    “死没有?”胖子自语,沙着喉咙:“异士卓!异士卓!”

    他俯下道:“异老师!”克制着鼻腔才没有带哭声。

    异士卓嘴唇弦颤,睁开眼皮,与学生热情与挽留的目光相交流,流露出一丝欣慰。

    “你来了——我的表,你拿去。”

    说话的同时举起左手腕,眼睛看着他在催促。

    冷骏捧着他的手把表摘下来。

    诧异地发现老师的眼睛成了两只绿水晶,从中有绿色浪漫的风声簌簌吹出好清凉呀直要将他捲了进去。

    老师我来了我也来了!

    呸!事业尚未成功尔等、咳咳我等仍需努力!

    他满面悲容心里却在微笑是被绿色浪漫的林下之风吹得微笑起来的因为他知道异老师去哪儿了。

    琢磨异老师将尔等改成我等是何意思?

    他将异老师手臂放回去。一看表上的时间是4月5日13点17分。

    同农场安葬队一起将异老师安葬毕。

    独自在新冡前坐了会,让睿智如剖刀的神智与异老师灵魂一起在太空翱翔、冷翅翩跹。

    出了沟在田间走。看见地里麦苗弱不禁风、稀稀拉拉。

    有群背背篼的女人在掐长在田埂边的豌豆苗,这不知是给集体掐呢,还是自己掐,有的掐来直接就放在嘴里嚼。

    这些黄皮寡瘦歪着弯着的女人一见他都伸直了腰杆,说话也都很有中气。

    他问一个女人:“这麦子点稀了哇?”

    “啥,点稀了?用筛子播的,亩播两百斤!”

    “那,肥施少了哇?”

    “啥,肥施少了?挖地三尺深”,

    “土地大翻身!”另一个女人接过去。

    “哼,只听说过妇女大翻身。”

    见她们来了精神,便故意逗一逗。

    女人们便笑着从不同田埂向他围了过来,他做出跑的姿势。

    女人们早打量过他了已将他的模样印入骨髓知道七手八脚就算她们几十只手几十只脚也围捕不了这头狮子,只好用七嘴八舌来挽留。

    “你这个人还有闲心说笑话,是没有饿倒过吧?”

    “看你像个当干部的,公社的——噢不,县上来的?”

    “干部像他,那就好!”

    “妇女翻身,嘻,来呀,来翻身呀!”说这话的取下背篼儿向他走来,一群五六个都把背篼儿脱下了。

    忙举起双手做出和解的姿势:“哈哈,别闹了!”

    问领头羊:“刚才说土地大翻身,是怎么翻身法?”

    “我跟你讲怎么翻身法——”

    刚才说土地大翻身的女人冲到他面前:“先,把表土刨开,搬运到一边。

    “再,挖地三尺,把第二层生土,用柴火熏土,在熏土上泼粪水,还要施渣肥、堆肥、老墙土、千脚泥,铺均匀。”

    “上面又堆了三层肥料,然后把表土还原样。”

    不等他再问,领头羊快人快语:“种的麦子,出土时密得像丝线,变黄挤死啦!”

    他边鞠躬边退走,在双方都很失望和依依难舍的气氛中离开了她们。

    来到片油菜地,见油菜苗清一色都是独茎上戴着几个小花苞。

    有几个提着挽着篮子的女人在剥田埂边栽种的嫩胡豆角,边剥边吃。

    “油菜花咋这样少?”

    “烧的一柱香呗!”

    这女的说了和其他女的你看我我看你,咯咯笑了起来。

    兽蛋儿阅历界算顾盼自雄的,却不知笑料在哪被这些叽叽嘎嘎的笑声笑得周身起鸡皮疙瘩。

    转而问:“都是女的,男社员哪里去了?”

    女人们有的吊起眼角,有的又咧着嘴笑:“男社员体弱,集中休息去了,只有女的还绵得!”(柔韧,经受得起)

    这他放眼田野都是荆钗布裙早就想问的,问与不问心中都有数。但还是像挨了一棒。

    女人们故意跟他扯也就故意再问:“哈,兴集体宿舍了哇?在哪里?”

    “那里!”

    “坡上,你去看嘛!”

    许多双手乱七八糟指着,又互相挤眉弄眼,对他呲起牙巴笑。

    “笑!吃了笑婆子的尿哇!”

    那里遍坡是开花的珙桐树,白白的花,大朵的花,像许多白鸽束着翅膀,不飞了,就在那里。

    他心想说了许久的天堂,天堂原来就是这样。

    有点像一个异景,太乙馀粮、三锁坟那样的异景。

    异景雨光闪烁,雨声哽咽,差点要下倾盆大雨,随胸怀之延伸洒向历史纵深平陆广原沟沟壑壑颜巷蚁穴。

    不防被女人们叠了罗汉,咯咯笑着揉他的面团,还想把他来个五马分尸。

    他差点没有动蛮,最终只选择了十指并举去掐腰戳屁股,搞得她们惊慌失措又叫又笑,才终于突围。

    发现她们在欺负他时还向他衣兜和背包里塞了些嫩胡豆角,他转身大声向她们喊了两声谢谢。

    遇有个女人在沟里捞小虾,笆篓盛的田螺和小虾,有一二两。

    “噢,沟里还有小虾!”

    女人直起腰:“没有了,光了!”举撮箕给他看,捞起的都是草根、沙石、虾皮和螺壳。

    “你来,这里有!”

    女人走来,果又捞起一些,笑着说:“你好怪哟,看得穿水!”

    携具匆匆而去。

    正往瓦罐里舀水,见这人站在门口。

    嗔道:“嗨,你这个人,这家才生了娃儿!”

    “啊?”他忙道,“那我赶个礼!”

    手伸进背包里,五角钱买的两个包谷馍馍,摸一个进屋去给她。

    女人捧着跑进内室。

    冷骏从外看见产妇瘦小的脸儿,伸手抓馍那一瞬,可敏捷了!

    照习俗赶了礼要看一眼婴儿的,他摸出剩的一个馍馍,跨进门槛。

    女人转身:“嘿,你这个人!”

    “我再赶个礼!”

    产妇正拿着馍馍在咬,听了身向前俯,把另一只手伸过来,露出怀中婴儿。

    他交馍馍的同时扫婴儿一眼,婴儿虽黑瘦,面相清癯,也在看他。很想抱一抱,又怕挨背后女人骂。

    这时他脚下扫着个东西,是个闹钟。拾起看指针停摆,指着下午1点17分。

    “闹钟怎么掉在地上?”

    “死猫儿!”女人道,“娃儿生下来,哭得凶。猫儿趴在柜子上,饿得站都站不起的,吓跳起来,把钟撞翻了跑了。”

    “钟原来在走吧?”

    “走呀!”产妇的声音。

    “那就留了个娃儿出生的时辰。”

    说了他咧嘴一笑,心里不光诧异,还很骇然。

    顺手抹下手腕的瓦斯针,放在柜子上:“呃,我送只表给娃儿。”

    转身出来,越想越觉得应该。异老师当时的话,没说将表送他,只叫他“拿去”。

    左近无人,高兴加轻松连翻了几个空心筋斗。

    刚出村子,女人追上说:“你这个人!她请你给娃儿取个名字。”

    “你是她——”

    “嫂嫂。”

    “娃儿他爹?”

    “死了,姓李,还是队长呢,不贪!”

    “怎么不贪?”

    “大汉,这么高,腰这么粗,”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比。

    “轻松吃两斤米的饭,走路地皮子都抖的人,弟媳怀孕三个月,去给弟媳找吃的,回来时倒在路上。

    “看见的说当时眼还是睁起的,看不见眼珠,凹进去两个洞。包包里还背着点粮食。”

    嫂嫂说不下去了。

    “莫哭,过去的事了。”

    他抬起头来,望一眼太阳:“叫烈炎。”

    摸出纸笔,写了递给女人。

    离村没走多远,肉汤的香气将他引到一排空屋。

    一间空屋前放着个一米多高的大木桶。有个女人在屋里用沙罐煨猫肉,准确说煨的是猫皮和猫骨头。

    女人向他夸耀自己好运气,看见一只猫蹿来倒在路上。

    又说在这里煨汤,左邻右舍闻不到。

    “那么我给你买两碗汤”,他说,掏几角钱在手上。

    女人接过钱舀两碗汤摆在他面前。

    “我喝一碗,还有一碗,那边李队长家女的才生了,你帮我端一碗给她。”

    “我一定,我不端去天打雷劈!”

    “咦,发这种重誓?”

    “李队长是个好人。他没有捆过人。我们这个队你饿极了走不动了拿点吃得的,不算盗窃不弄来捆起。

    “挨上头批评,差点把他弄来捆起。”

    问起外面的大木桶,女人道:“这里是病号院哩,先是食堂。最恼火那两三个月,食堂几天才开一次伙。

    “就这只盛清稀饭的大木桶,听说开伙了都跑起来排队,怕乱,队长要拿花名册叫号。好不容易有这一口,有的没有排拢就倒了。

    “食堂空起,就拿来当病号院。住进来还是没有吃的,几天就抬出去了。”

    他走去看木桶,除底部有些灰尘和落叶外,四壁极为光生。忍不住拿手在桶壁擦了一圈。

    “刮的,手指抠的,抠米汤和饭颗颗,差点没有抠穿呢!”

    “能不能砍根竹子来?”

    “能,管得没那么严了。”

    女人像知道他要做什么,给他拿竹子来的同时,还带来把篾刀。

    他可以不用篾刀,用也可。

    他将这根竹子划成许多根篾条。心里想着那片白杨林,也不知那里究竟有好多个人。

    他削了很多根篾条,一根意味一个人,又把每几条拧成了一股,把这只半人多高的木桶重新箍起来。

    女人把猫皮汤给队长女人端去了回来,在旁边看。

    这只陈旧的木桶像活了似的立着,在呼吸,鼓鼓的紧绷绷的。

    这桶兴许还在。

    沿途好多空屋,与去年他来时那些空屋的含义不一样。

    晚上,他睡在一间空屋里,门窗被风吹得哐当响。

    除此之外没有草虫清唱,也没有门犬吠客,家猫弄瓦,连那乡原上专吹恐怖夜曲的鸱鸮也溜了号。

    好在窗外有那么多的星星作人类永恒的陪伴。他竖起耳朵除了听见自己的气息外还听见星空里充满着叹息和哀歌,在怀念着那如塌方般消失的星河。

    而这世界哀歌真是太少了,就连杜甫也只写了几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