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骏便又看着郞乔:“说你的哑巴右派。”

    “当时,几个老师在教研室聊天。

    “有个女老师说,去年布票七尺多,今年只发三尺七寸啊?更金贵了!一个男老师接着说,当百姓都是幼儿园孩子啊?

    “另一个男老师半开玩笑说,我们打会,你今年做我明年做。我姐夫这时笑着说,打啥子会哟!三尺七做裤子不够,做屁股帘儿总够吧?

    “全教研室听了笑得哈哈哈,我姐夫身高一米八七,大家可能都在想这坐起站起跟庙子头的罗汉差不多的家伙,脱光了系个屁股帘儿是啥样儿!

    “先那个女老师又笑着说,嗤嗤!屁股帘,嗤嗤不行啊,光遮后头露着前头,没法穿上街!

    “姐夫被她这一逗,兴奋了就站起来比划,我腰上拴根绳,屁股帘子挂绳上,前边来人拉在前头,后边来人拉在后头。

    “这下子全教研室更笑得收不了场。”

    他自己边说边笑,冷骏从他说“当百姓都是幼儿园孩子啊”嘴就没合拢过。

    笑过后他停了停,方道:“这事过了一年多才开始反右。姐夫对上面号召提意见自以为看得透,自始至终没开半句腔,开腔都按倒正面好的说。

    “天晓得这件陈年旧事被当时教研室的人揭露出来,说他对统购统销不满,他因此就划成了——右派。”

    讲完了见适才笑得像个儿童的骏哥做凝眸沉思状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历史就是时间打的结子,57年这打的是个很大的结子,有了这个结子前面的都成了死结……”

    “你话没说完,说完。”

    只听白姐在热情招呼:“下班哪?”

    别的一些人也在招呼,同时看见个正上楼去的女人很苗条的背影,烫过的短发带几分飘逸,洵不多见。

    “这女的是不是街道主任啊,都在招呼她?”

    “你说呢?”

    “哈哈,恐怕街道主任也不会个个都跟她打招呼,她也烦。”

    郞乔声音软软的:“豆腐西施。她的话长,等会我跟你讲。”

    接刚才的话尾:“喂,那后面的结子呢?”

    “哈哈,活结呀,都是它下的儿!”

    “妙,你说得太妙了!那它下儿还要下多久?”

    “天才晓得。”

    靠在红木摇椅上摇,票证专家对倒在皮沙发上的冷骏说他本行。

    城市居民最早是用购粮本在粮店买粮,后改为按月发粮票。有的城市粮票还要分米票、面粉票、杂粮票,各地不一。

    粮食定量婴儿3斤、小儿6斤、儿童8斤、初中生28斤、高中男生31斤、高中女生30斤、工人一线搬运工45斤、钳工37斤、磨工35斤、二线保管员30斤、居民26斤、干部29斤等。

    布票地区差异性很大,本市多时一人一年有一丈二尺,半大人够做一套衣服,最少时只有一尺七寸。

    工业卷是后起之秀,发明工业卷的是个聪明脑袋瓜。按在职人员的工资收入比例,平均每多少元工资配一张券。

    好多商品百货店没卖的,现在钻出来了。毛巾、毛线、手帕、胶鞋、电池、铁锅、搪瓷盆子杯子、热水瓶、伞、闹钟、收音机等等,都是工业卷下的儿。

    “这些说的是城市,我给你看农民的票证。”

    从金丝楠木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个印着喜鹊闹梅带锁的民国老上海首饰盒,打开取出些票证,一样样摆在桌上给冷骏看:

    收购杏仁专用原粮票贰市两、收蛋专用糖卷壹两、收购农牧产品奖励布票伍市尺、落实烟叶面积奖励卷烟壹包、落实烟叶面积奖励煤票50(伍拾)公斤、以籽换油供应票壹市斤、以籽换饼票壹市斤、收购特种物资奖励产妇红糖壹斤、供销社奖售券《女友》月经带一条……

    “这些统称为‘奖励票证’,是农民把农副牧产品交售供销社后领的。”

    冷骏凑近看了:“你这些全国各地的县,是用来收藏吧?”

    “是的,不晓得二天有没有价值?”抹拢一古脑儿收进民国老上海首饰盒。

    兽蛋想起那个上楼的女子背影。

    郞乔问:“我跟欧阳打架,说为了磨子的事,你觉得可不可能?”

    “可能,因为你是旧主人,说不可能是现在,嘿嘿,连房子拆了你都没有哼哼。”

    “妈的,我专门去少林学武功,我跟欧阳打就是想练手,因为补鞋匠的手劲也不小,他的行头加起,可能跟欧阳不相上下。”

    “补鞋匠?”

    “她老公。”

    “那看来你还要再去少林,或武当……”

    “不必了。”口气轻但是语气很斩截。

    从头说起道,我临街一层拆了做的公共食堂,不到一年就解散了,成了菜站。

    这幢楼的住户买菜方便,还可以去捡些菜脚子。

    每天五六点钟菜站推豆腐,我床上闻到那个豆浆的香呀,做豆腐的女人一定生得白。就给她取名叫豆腐西施。

    心想不见为好,见了反而失望。但是不可能不见,她叫林月仙,是农村的,嫁给民生路的一个补鞋匠。

    她最先是清洁队的,五八年搞爱国卫生运动,居委会的人隔两天就吼一次,出来做清洁啰!出来啰出来啰!

    每家每户赶紧都要出去扫街、运垃圾,连堡坎上的草草都要扯干净。这样当然不可能持久,后来街道就成立了清洁队。

    偶然之下,菜站晓得她会点豆腐,同样的豆子她点的豆腐要多几分之一。于是就把她调到菜站去上班——糠箩篼跳到了米箩篼!

    顺口溜“百货公司一枝花,蔬菜公司豆腐渣,食品公司母夜叉”,豆腐渣为了押韵,并不是说菜站不好,豆腐渣根本不对外出售,内部分,就这一点,你说菜站好不好!

    前两年,凡是农村转为城市户口,进城工作的都精简回乡。菜站肉店这些都属粮食局,人员多。

    她因为不是城市户口,工作也不是正式编制,所以不在此列,反而还借此精简有空出来的编制,把她转成了正式职工。

    这肯定叫开后门。我分析会点豆腐是其次,主要是她的人缘特别好。

    菜站搬了,她住在我们院子。现在买菜凭蔬菜证,有时又发张豆腐票,或者豆瓣票,菜证每人每天是二两菜。

    有时拿证去,菜站是个光坝坝,无菜可买,要买有哇,缸子头的,烂咸菜!有时菜又多了堆起,可以多买。

    林月仙就在院子里喊白菜来啰,今天有葱子蒜苗啰,萝卜堆起了不要票证哟,有的给她打过招呼的家,她还会去敲门,你说她好不好!

    她有时提一篮子菜脚子进院子,有时是菜站内部分的没卖完的菜,碰到的就围过去看,只要是菜脚子、歪瓜裂枣就跟她拖起跑,瓜分了。

    她那臭皮匠男人,烂眉烂眼的坐在街边上,腿上铺块油布,一双手黢黑,还挑食得很,黄菜叶子根本不吃,她其实就是给院子的人带回来的。

    先说的豆腐渣,她男人也不吃,看见她提一包回来,院子的人也去抢,有的塞角把钱给她。所以你看她下班回来,没哪个不招呼她,她脸都笑烂了还回答不过来。

    听的爱听说的才停不下来。兽蛋儿故意道:“西施有豆腐西施,还有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你说她究竟……”

    “哈,两个西施加起呀,西施中的西施!”

    郞乔声音微带喘息:“你不晓得我做的梦,我梦见亲过她一次,好嫰的嘴唇呀,豆花那种,比婴儿还婴儿,够了,人一辈子亲这一口都够了……”

    “她男人比她大一二十岁,走路大踏步匆匆而过,目不斜视,笑都是皮笑肉不笑,当然对找他补鞋子的是另一回事。

    “都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原先也这样认为,其实不然,老家伙原来是国民党军官,不晓得是起义,还是黄埔几期的,反正关的时间不长就放了。

    “老家伙先在运输合作社拉板车,言子说的‘解放前中将,解放后中杠’(板车拉中间那个),就是这批人,他中将不中将不晓得,也可能没有那么大的官。

    “自己有房子,没收了现在又说要还给他,等落实。现在莫看补鞋子修拉练,挣的钱其实不少,所以有打她的本钱,想起就打她一回。”

    “啊?”

    “因为她没得生育。”

    “完了?”

    “她比我大五岁。”

    晚上郞乔指着他宽大的老巴黎法式实木床说我们抵足而眠。

    冷骏没置可否,逛来逛去后选择一张明代紫檀嵌山水瓷靠背长沙发躺了上去。

    郞乔为隔近一点便只好睡在一张红木带暗屉贵妃榻上,中间隔的黄花梨木镶云石的仕女屏风非但不隔音,还好像有过滤作用使声音变清晰了。

    轮到冷骏讲了些自己的事。郎乔听后说自己就要回队去参加薅秧大战,可以将钥匙给他,“你想住好久都行。”

    冷骏这才问他怎么是一个人。他便说自己有短暂婚史,很快就离了,也没有孩子。

    “顶上给姐姐锁起那间屋堆的家具全是精品,本来是我留给姐姐的,离婚时给她了。”

    他从贵妃榻上起来,光脚绕黄花梨仕女屏风过来坐在冷骏的脚头。

    “林月仙挨反动军官打,每次她哭两声就完了。有晚上我听见打架的声音,才晓得兔子逼慌了都咬人!

    “我都想冲上去了。每次只要看见老家伙路过,我都想使他个绊脚,鞋匠包包头的锥子钉锤,确实又惹不起。反动军官看就是个阳痿,反正不生就怪老婆没得生育。”

    “你现在……”

    “我下过决心,要跟补鞋匠正式谈,跟她离婚,谈不拢就决斗。”

    “我说了,看来你还要再去少林武当……”

    “不必了。”

    他又这三个字,令兽蛋儿心跳加速,害怕他现在就拉着自己去踢门,为朋友两肋插刀,去还是不去?

    一直没有声音,便抬起头来看了看他。

    不料他的面孔意外柔和,接下来的声音也很柔和,还很出意外。

    “我想退而求其次。”

    兽蛋儿解除了怵惕,轻松地坐起来与他面对面:“愿闻其次?”

    “跟你有关,大哥,是你带给我的勇气。昨天借她们弟弟来了,我终于鼓起勇气,端几片香肠腊肉去她们家。

    “是你带给我的勇气,大哥,真的!”

    他手握着冷骏的膝盖摇,带有鼻腔的呜咽声。

    “呃,那就是说,她也住在你这幢楼,花园街20号。”

    兽蛋轻松的心情又变复杂了,不知该怎么劝他,忽然担心他的人生会是个悲剧。

    “不是一个,是两姐妹,姐姐叫史蒂,妹妹叫史蕾,只差一两岁,十六的十四。

    “觉得昨天都还是青涩的果子,今天就变了,女大十八变。两姊妹中的一个……就是年龄的问题,差十岁。我这个人的脸皮薄,年龄相差,我又是结过婚的,一幢楼几十家人,人言太可畏了……”

    忍不住打断:“你和豆腐西施,不怕人言可畏?”

    “只有郞嫂晓得,除了就是现在你。楼上打架我咋知道,都是她跟我通报的……我从来碰到都不敢看两姊妹一眼。”

    “不是从来,是当青涩的果子,变成熟了之后。”

    “我觉得现在我走远了,隔十天半月回来一次,比较好过。但要是长期不回来,还不如死!”

    “好痴情,那就向前冲!”

    “哪个,你建议一下。我知道你没有见过人,模样两个都很漂亮,性格姐姐更温柔,妹妹泼辣一些。”

    “十六岁的姐姐比较合适。”

    二人紧握了一会手。

    问想不想蹬黄包车,或找个合适的厂做工。

    甄翁说白药师城里摆摊卖药,就在这个省会城市。他找白药师才到这里来的。

    立刻就同意蹬黄包车。这可以满城转。

    黄包车本是人力两轮车,为招徕客人车身涂黄漆,故云。

    冷骏蹬的实为人力三轮,是黄包车与自行车的结合,叫惯了仍叫黄包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