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县留仙镇西去西空山有八九里里远,东临东渺河就近在身边,但是泊船的码头离镇有一段距离。

    这里沃野平展,粮蔬丰饶。青瓦绵延,人烟腾茂。平野山房,夏荷冬雪。樵夫渔娘,秋月春花。

    东渺河码头可登船,下行个多时辰后进入一条有轮船突突喘行的大江。再由大江下行二十里,北岸便是谷川县城,隔江有个比留仙镇还要大的木洞镇与之相望。

    留仙镇有条从南至北长约二里的正街和几条横街,正街中间直铺有两行条石,可行畜力车。

    镇上有所近代意义的小学。老字号作坊、商铺、旅馆、马店等该有都有。

    镇上和西空山加起有七八座寺庙。近代寺庙变得破落,有的干脆改作他用,如禹王庙改成了乡公所,万寿宫改成了小学。

    只有万天宫香火较旺。万天宫有三院一十二坊,“坊”为院坝左右两列敞开的厢房,几十间房屋。其中敞开的厢房除供奉神像外,很多都空着。二进院落的主体为一座戏楼。

    后来万天宫除香客、流浪汉之外,推介新工业、新农业的活动分子,也在此进进出出。

    正街和下横街相交处有座钱宅,清朝中叶这里有人考取进士,故大门外立有旗杆。光绪末年,进士后人钱典又进了学。

    钱氏祖产经几代后人的分割,钱典父辈就已经把竖有旗杆的宅子卖了。

    买钱家老宅的孙居正三代以前只是佃客,父子两代跑船发的迹。孙居正对旗杆呵护有加,进出行注目礼。街上娃儿撵着他叫“孙举人”,他不仅不恼,还呵呵笑。他被娃儿们缠得脱不了身,便买糖分发,娃儿们这才一哄而散。

    钱家祖上承头捐钱建码头,并在镇北修了座卷拱石桥。孙居正也捐钱修缮万寿宫改建的学校,将教室、礼堂和教师的办公室、宿舍门窗都镶上透亮的玻璃。甚至还在老师办公住宿的小院植上苍松翠柏,安置花钵盆景,环境十分雅静。

    他并在南街口外修了座卷拱石桥。卷拱桥被民间口音讹做“卷洞桥”,桥因此具“灶洞”之隐喻。哎,镇上南北各有吐火的“灶洞”,镇子遭火攻矣!此忧虑不胫而走,于是新宅都仿徽派建筑修起了风火墙。

    孙居正好事办坏,被口水夹击,只好邀风水先生和一部分乡贤会商,决定在镇中央打口八角井,化解南北火攻。井成。

    钱典进学之前一年,谷川县所在省份就发生旱灾,一年多未下过透雨,当年庄稼绝收,次年谷物也种不下去。遍野饿殍,惨惨凄凄,连镇上也都有了易子而食的恐怖传闻。

    钱典家还有点粮食,尚能以稀粥延命。

    忽有朝廷赈灾款项已发放到县上的消息传来,如喜鹊在遍镇叫喳喳。可几天过去了,还是光打雷不下雨。

    “读书人敢为天下先”之豪言开始在他胸中酝酿发酵,终至于热乎乎地蹿上脑门,带领着一大批人,其中除披发跣足的农民外也还有其他一些尽量衣着得体保持体面的乡绅,舟车劳顿去往县上讨要赈灾款。

    他们于衙门外擂鼓喧闹,很快从边门出来个师爷模样的人将在正门台阶上擂鼓的撵走,义正词严地说全县几十个乡需要核查调度,岂有款项到了就能即刻发下去的道理!

    随之便从里面熬了一大锅粥出来,一人一碗舀给大家吃了。

    大家将碗吃光舔亮之后纷纷举碗要求再添,衣袖不是垮至肩上就是根本没有衣袖,像一截截枯枝上举着个小月亮。

    在密麻麻小月亮晃动下场之后擂鼓和喊叫声又起,于是边门再度打开,县丞这次搬出的却不是赈粥的锅,而是几个长梭梭长獠牙的东西,名叫站笼。

    此与人身子大小差不多的东西,人站进去,头耸然外露。颈项被带有就像捉鱼的笆篓倒刺的铁圈卡住,手脚虽能活动,腰却不能弯曲,只能站到膝盖支持不住,然后……然后就那样了为止。

    站笼从三百年前被发明出以来,大概除皇上本人外,包括太监都闻之色变,见之吓得屁滚尿流。

    当时站笼一出,这一大群人顿时一窝蜂散去,只有一人还在那里硬扛,头戴儒冠,身上直裰为浅色棉布,周缘以皂。

    他像根棍儿站得笔挺。

    他其实比跑掉的更心虚和胆寒,因为他知道自己分分秒秒都有被抓进站笼的可能,是家门口那根旗杆从头到脚竖在他身体里,将他定在那里的,这叫做书生骨气。

    不久之后“公车上书”那批人身上带有的也就这四个字。

    师爷之前从大家纷纷趴下磕头,这青年站着不磕头,已晓得他是生员矣,就“不屑一顾”地把他撇在那里。

    几个站笼无活干,栅门威吓地在风中“卡嚓嚓”晃过来晃过去。

    那些跑得不远的人有些也壮着胆子回来了,再次地与他“并肩战斗”。

    直到差役出来叫他进去——不是进站笼,而是进衙门去签字画押,领取本乡救济的钱粮。

    事后,他对聚集在家门口向他称谢的众人打拱谢道:服务乡邻,何足挂齿!

    服务这个新词儿是从近期才开始问世的报上看来的,看邮差送来张贴在码头上的报纸成了他的习惯。

    未几时代变迁,有帮青年学生在本县各乡推广植棉,成立棉花运销合作社。

    钱典当时作为小学校长,受这些来服务的青年之邀,在设万天宫内的“棉花试验所”前向乡亲们宣传种棉的好处,他振臂道:

    有衣可穿,有被可絮,将所余卖给政府支持的纺织厂,更还有一个可靠的零花钱来源!

    周围老脸杂着青春脸的巴巴掌响起,鼓掌成了表示赞同和欢迎的时尚。

    他当场接受了试验所赠予的一捧棉籽,承诺自己要拿出半亩地来试种。

    很快,推广试验的主持者又邀他一起上省政府,建言减免试验地区谷物税,讨论棉花收获后的缴税问题。

    这时地里的棉花还是小苗,收成在未定之天。省府会议上,试验推行者、各地棉农和乡绅代表发言,对于按棉花收获的数量纳税均无异议。

    他却独领风骚地占领舆论制高点,建议五年内由富户交纳全部,零星小户不必受扰。

    抗辩中他的唾沫星子射出溅在蠕动的山羊胡须上:“五年时间长乎?不长也!则小户占便宜多乎?不多也!

    “若不给小户一点便宜占,将来乱事一生,贫民恨富户素占便宜,岂有不群起抢劫富户者乎!”

    他这番高论像枚炸弹,炸得与会者初时目瞪口呆,宛若僵尸,继之众皆哗然。

    不说乡绅,就连棉农代表,因为都是种棉大户,无不摇头,有的更斥之为哗众取宠。

    只有思想民主激进的报社人士为他鼓掌欢呼!

    大家下来打听,知他本人就是个“种棉小户”,这又在会场中落下一枚炸弹,把一部分为他鼓掌欢呼的人都炸得惊呆了。

    因为在这个激进的时代,以异乎寻常的言论示人者,莫不要撇清自己的利害关系。

    “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祁黄羊可谓公矣”,哈哈他还更上一层楼了,他是不避自己!

    钱典以其特立独行,虽两次“名满天下”,始终还是个教书匠,并自谓是半个农夫。

    后盛行袍哥会。袍哥会乃是个江湖习气甚浓的民间团体,一乡一个,大的乡多不过二、三个,都是各管各。所关注牵涉的不过就是本乡本地的生聚治安、朋友结交来往、逢会祭拜上香等,至于也有协同参与军阀打仗的,那是很少数。

    另外还有干不法勾当的,类似于孙二娘开黑店、智取生辰纲那一套,叫做“荤袍哥”,不在此例。

    袍哥聚会处叫香堂、堂口,简称就叫堂。

    袍哥头把交椅叫龙头大哥,依次有三哥、五哥、六哥,最下面的通称老幺。

    袍哥内部分为仁义礼智信五个班辈,依不同身份职业排座,如仁字辈多为士绅,义、礼字辈商贾居多等,其实这并不严格,从上下彼此均以哥弟相称就可看出。

    留仙镇袍哥便叫留仙堂,孙居正儿子孙裕国当了留仙堂龙头大哥。冷季仙拣个“闲位大哥”——这职位需有声望者才坐得。堂口设在留仙茶馆,开茶馆的是三哥赵洪奎。政府搞禁烟,鸦片专卖,孙裕国乃专注此事,堂口一应杂事交赵洪奎去管。

    后设立镇公所,公推小学校长钱典任留仙镇的镇长。

    钱典女儿钱娥长得娇小玲珑,始终是张娃娃脸。她才几岁时,母亲病故,父并未续弦,由大嫂带大。

    钱娥十五岁时,有次随大嫂去给在外乡耿家坐馆的父亲送寒衣。

    坐馆也就是由东家设的私塾,除给先生的薪酬之外还包先生的吃住及生活料理。

    以往大嫂都是当日来去,这回怕小姑脚走不动,大嫂便带她在耿家住了一晚,因此惹事。

    耿家长子耿直二十来岁,在城里做事。他也和父亲一样,会些拳脚。

    这天他由家中返城,在途中一个幺店子(小客栈)恰好碰上了坐在那里歇气的钱家姑嫂。

    耿直长相高大威风,头脑又很聪明,已经订了婚。

    他与钱家姑嫂打过招呼之后,不赶自己的路,却借此坐下来了,继续找话说,眼睛一直盯着钱娥看。

    娃娃脸皮肤白嫩的钱娥到哪里都招蜂引蝶,但她家教严,很自重,从来不去回望那些热切的目光。

    人是变的。不是人是变的,对方是变的,热切目光的来源由那些众生相的男子变成面前这个英俊青年了。

    她也把耿直看了好几眼。

    耿直在钱家姑嫂离开后还不走,因钱娥的大嫂过去都是当天来回,他还巴心巴肠在那里等着。

    其实,等来了又有啥意思呢,能怎么样?

    空等到日头向西,没说头钱家姑嫂要在自己家里过夜,他便骑驴子嘚嘚嘚地赶回去。

    回去已天黑。他因为没有想出倒回来的借口,便在外找棵挨草垛的树子拴了驴,让驴好吃草。他便在后院墙外的墙根下蹲着。

    时寒气逼近,此处墙根又当西风。他缩在这里是因为这里离客房最近。掌灯后一个多时辰,他听院内已无人声,便翻了进去。

    大黄狗一声不响向他奔来,他搂一下就推开了。

    大黄狗认得他,家人和佣工从人影不一定认得他,且不管认得认不得只要被发现了都不妙。

    他避着窗户里的朦胧灯光,尽量绕着墙根边儿走,挨近窗户。舔开窗纸,见屋里烛火明亮,钱家大嫂在做针线,她只是枯坐着。

    “钱娥,你还不去睡?”

    “我择生,一个人睡不着。”

    大嫂放下针线说上茅房,去端烛台。

    “没得亮我怕。”

    “那你先上床去,就不怕了。”

    “那你拿去,要快点。”

    大嫂站起拿起烛台走了两步。这正是千金难买的时刻,大嫂转背过去,屋里又还有亮。

    耿直将准备好的纸条折成个硬角儿,从窗纸上舔开的洞用手指一弹,练过武的,正好就弹在钱娥肩头上。

    钱娥叫了声“哦!”

    秉烛的大嫂头也没回:“啥子?”

    钱娥没回答,她这时不仅看见落在地上的纸角儿,还看见了窗纸上的破洞。

    她敢肯定这是谁,就是她一直在想的那个他。正因为如此她刚才叫那声“哦”的声音才不大,大嫂也才头都没回。不然纸条还有她拾到的。

    纸条上就写了个时间和地点。

    钱娥回家后的一天,给家人留了个不要寻她的字条,就这样消失了。

    耿家从此也与耿直失去联系。

    耿直与订婚的薄家姑娘已偷尝了禁果,现在人不见了,姑娘心灰意冷,茶水不进。

    在家等上一年之后,有天去尼姑庵进香,从此就住在那里不回来了。

    两年后,耿直才给家里写信,承认在外与钱娥同居并告知近况。耿父和钱娥在煤矿上班的二哥钱益立即同往他信上说的地方。

    这两年里耿直在外省一家货栈,从店员起,已经做到了管事。

    钱娥生的白胖儿子也已经半岁了,耿直以此为由给父亲写信,满心希望能得到宽恕。

    刚见面,耿直和怀抱婴儿的钱娥便双双给父亲磕头。

    耿父也不正眼看儿媳,只将婴儿接过,端详一下,还用练过功的粗硬手指在脸上摸了摸。

    婴儿又哭又踢,像个烫手山芋似的,赶快递还儿子由儿子再交钱娥,父子俩便开始了闭门会谈。

    钱益和妹妹在外面说话,两年当然也有很多话可说,但钱娥眼睛一直都落在门上。

    钱益边说边看着娃娃脸的妹妹,见面之前心想两年的奔波流离,不知有多憔悴,不想妹妹更出落得艳若桃花。

    谁料桃花的纷披凋零就在此时,随着室内之声由细声到激烈,继之以拍桌子声,耳光拳头声,挨打哟哟声。

    门外的钱娥满脸泪花,捂着脸呜呜哭起来了,哭几声又赶忙拿开手去看因自己眼泪投射而变得湿淋淋的风吹雨打般的门。

    里面器物破裂“叭嚓”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一声,这在屋外二人听来都像天塌地裂一样。

    却是耿直觉关起门来挨父亲打太窝囊,向闩着的窗扇击一掌推开一半,再跳起用双脚踹开,人也随同飞起的窗扇一起撞入了夜空。

    钱娥将婴儿向二哥怀里一塞,冲去撞门。撞第二下时,门打开了,这有小小一点尴尬,她扑向公公怀里,被公公以双肘隔开。

    二哥随即上前拉着她,同时顺手将婴儿递给了耿父。

    耿直奔跑一段到了江边,就那么任性,便纵身跳下往水晶宫里去了。

    耿父次日寻得儿子尸首后,硬是不落一滴泪。请钱益将母婴照看着,独自将儿子后事料理完毕。

    然后他来与钱益商量如何将母子俩带回去,钱益眼看一两天里,强壮的汉子变成了半痴呆的老翁,化愤懣为同情,对说的都应承。

    转过身来面对妹妹,不想妹妹脸色比耿父脸上落满的霜雪更冷,耿父盘算的“好事”简直是做梦,钱娥死活不从!

    问她想要怎样,也不说话。钱益单独拿她根本无法,只好发电报将教书的大哥钱牧搬来,哥俩齐心协力,这才将妹妹和外甥带回去了。

    回去后,耿家头天送来财礼,次日便雇轿来接儿媳和孙子。钱家这边以为翁媳又有一番缠斗,可钱娥很顺从地就将儿子交出去了,但自己坚决不进耿家门。

    钱娥也不再嫁,听见说媒就死死将耳朵捂着,父亲钱典也不强求。

    当孩子两岁后,钱娥嫂嫂有时就去接来,给钱娥带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