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范在坡上不算婉容,与四个妇女同挖了野菜。回来在村口上迈得胜之腿脚,又拐进了一家一门两间草瓦各半的农户。

    他板凳坐热一会,看见婉容的身影在外面,便将正在算剥削账的对话挽了个疙瘩,走出来。

    婉容聪明地站在屋里视线莫及的地方,以一根手指绞着发辫稍。俟洪范出来她便松开了打圈儿的发稍,对视一下后便将目光垂下了,打个抿笑。

    “婉容,是不是你爹叫我?”

    婉容听了觉得工作队员真是神仙哪,什么都能猜,舌头下面的绊子一下子松开了,用轻快悦耳的声音道:“爹请你到我家吃饭!”

    “要得!你等一下。”

    工作队规定成员要与贫雇农同吃同住,张宇和部分队员现暂时住在农会即原镇公所内。

    这天日已向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正张望哪家茅屋在冒炊烟,好去吃饭。

    背后有人说:“哈,张同志,你的裤子破了!”

    一看是封土。摸屁股果然有个洞。

    封土爽快道:“走,我老婆给你补!”

    张宇便说:“行!”

    他此前已了解过封土的情况,得知封土将见义勇为所得之银元不用来买田,而捐出修庙,颇为感慨。

    这看似大大咧咧、无牵无挂的汉子,还真有先见之明!

    封土进屋便脱自己裤子给张宇换下,解释说还有条裤子没洗,这条干净点。

    封李氏对这事觉有些突然。也不多想便将手上丈夫递来张宇的裤子又递给四妹,笑着对张宇说:“她针线比我还好些!”

    自己跑去和包谷面做饭。

    封家屋檐低矮。张宇跨进去感到惟一的光源,就是封四妹明亮的眸子,连她脸儿都尚在矇眬中。

    四妹端小板凳携裤出外面去缝补,背对着家门,使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眼她的脸蛋。

    四妹进来一次,这时他正回答封土提的问题,不好转眼睛,四妹拿根线就出去了。

    他便问封李氏:“我裤子的洞,破得不大吧?”为出去看一眼作铺垫。

    “娃儿细心,要跟张同志补好。忙啥呀,就在这里吃饭。”

    他又急不可耐说:“呃,落个蚊子!”

    将指甲在水碗中挠挠,走出去掸指甲上莫须有的蚊子,要借此看一眼四妹脸的侧面。

    就在同时,四妹将线打个疙瘩,歪起脑壳去咬,正好又将个完整后脑给他,他失落地甩动着手指走回来。

    其实他完全可以大方走到四妹面前去,就裤子的事跟她说两句,这正好应了做贼心虚的成语。

    后来他又玩将指关节掰得劈啪响的把戏,搞得补裤子的四妹左看右看,因家里在放鞭炮的可能性为零,所以始终没有把头回过来。

    张宇终于熬到头,四妹拿着补好的裤子向他走来了。

    十六岁的四妹远看宛若游龙、翩若惊鸿,近看瓜子脸儿,皮肤光洁,五官匀称。村姑中是百里挑一,城市里就不见得了,张宇稍觉失望。

    张宇却是个丁香花迷,于各种香草中独钟丁香。他这时忽嗅到股淡淡的丁香花味,他便站起将身体前倾,要坐实这是四妹身上发出的。

    他这举止令封土夫妇有些惊讶。四妹更吓得赶快将裤子递在爹手上,就跑到灶台边去了。

    四妹当时的反应在张宇走后挨了娘的骂,因为当时张宇接裤子的手已伸出了。

    反之却长期令张宇回味无穷、击节赞叹,觉得若非她避闪及时,自己恍惚间有可能做出大胆浪漫的举动,轻者传出去造成不好的影响,重者后果就难说了。

    四妹这年十五岁。自她十三岁起就不断有提亲的上门。

    如今穷才好,提亲不说男方家有田多少,也好像不便说家无立锥之地,都说男的是木匠、瓦匠、泥水匠、弹花匠、烧窑师、裁缝、捏糖人的,“天干饿不死手艺人”。

    四妹每次都坐在门背后听,爹娘与媒婆交谈后,有个便进去看四妹脸色,而四妹脸色总是很冷漠。

    于是出来之后就将这脸色照搬给媒婆,媒婆识趣就讪讪离开了。

    四妹不肯说,父母好容易才弄清她想嫁个有文化的。

    异士卓听了厌书所言,派人去将封李氏接到城里,任命为腰鼓队的队长兼教习。

    腰鼓队员开始都朝她撇嘴皱眉,当她一举手一投足,就全都服了,嘴都张圆了,白眼仁都变成青眼仁了。

    教习尚须指导队形。她不得已而用鼓槌指东指西,莫名其妙地在队员们眼中变成匹小白骡子,腾挪引导。

    队员个个精神抖擞而又迷惘跟从,这魂游般的迷惘导致队形的舒展和多变。这支三十人的队伍跟着封李氏蹲下打、跑起来打、左旋右转、拧腰甩膀、踢腿跺脚。

    满城都听到关帝庙鼓点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满城女孩、妇女莫名手痒脚痒、手舞足蹈,腰鼓队扩充至一百人,因经费和场地不能再扩了。

    某首长偕舞蹈演员夫人过此县,夫人莫名闻鼓点起舞,腰鼓队扩充为一百零一人。

    土改工作队开会讨论留仙镇农会的主任人选,封土是候选人之一。

    支持封土的意见主要是他在贫雇农中有威望,把群众调动得起来。反对他的意见主要是说他在袍哥堂口中有交椅坐,与东家……提这意见的人本想说“结儿女亲家”,猛可闭了嘴,见大家望着,便说“……划不清关系”。

    洪范发言说根据外地经验,封土这种农村无产者尽管缺点不少,但是只要有能力,就完全可以放心大胆使用,并在工作中进一步培养他们。

    张宇因在封土家里搭伙,当议到封土头上时便退出了会议室。

    正当张宇在街口站着时,邮递专差来了,交给他一封县上来信。拆开看道:你镇封李氏进城教打腰鼓,成绩卓著,荣获首长颁赠锦旗,为县物资大会成功举办立下首功,专告!

    他即回到会议室将信传阅,讨论就此结束,封土当农会主任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封李氏不久便佩戴红花,骑马还乡。

    张宇、洪范从护送人员手中接过锦旗抖开,锦旗上书“腰鼓频催,万象更新,奖封李氏同志”,落款是省上。

    同样珍贵的还有一张首长亲授锦旗给封李氏,并有其一脸欢笑的夫人作为配角的一尺五寸着色照片。

    工作队考虑封家茅檐低矮,不好挂锦旗,土改分胜利果实尚早,预先将一地主院子包括前厅的几间屋,分给封土一家。

    封土对提前去挤这家地主,觉不大好,担心会有人说不识抬举,就还是很快搬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