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丰山清冷之渊入口广阔千里,莫测其深。

    渊内山长水淼,从一处山脚下伸出块巨石,如大鹏之翅平行于水面,是雷公磨霹雳处。

    此石春夏明净,有新磨痕,秋冬渐生苔秽。

    这日耕父游历至此,睹此石之阔,数倍于天耳山平石。心乐之,倒下便睡,很快进入黑甜。

    自冬至春,脚前轻涛拍岸,鼻息所致也。

    及夏,雷公携具来,见之震怒。意发霹雳其必成焦末,踌躅再三,只好别处磨霹雳去了。

    钓星随后至。

    钓星为寻找丢失女婴,破千年昼伏夜出之习,化成一只黑羽、有冠、凤尾之大鸟,顶烈日、冒毒焰持续向西北飞,抵达此处。

    她强睁双目俯瞰,见渊潭浩淼如海,峰如列刃,水如镜面。

    绝壁横生一巨石,凌驾渊潭之上,绝似茵梦湖梦中所见,遂落下。

    她双目被日焰灼得红肿如桃,是六桃之士也,岂止胸前之四桃!乃盘腿闭目坐于石上。

    良久觉筋骨舒缓,目疼减轻。

    仍未睁眼,猛觉怎么嗅到了婴儿气息,且越来越多。

    噢!婴儿的气息各不相同,无论多少她都能区分出来。她来寻一个叫“钓星”的女婴,却嗅到了这么多婴儿的气息……

    正当她惊惶诧异莫名之际,如石之点穴、指之触痒,手臂被触碰一下。

    耳边响起青牛重浊、粗迈、压抑之声:“殿下,这,是张石床。”

    忠心耿耿之青牛本可以角一触了之,画蛇添足说这一句,便演绎出一场以死相搏、哀感天地之孽缘。

    钓星将眼一睁,见身侧睡一长大男人。瞬时羞得无地自容,直欲挖个洞跳下、或撞死才好呢!乃急跳起。

    耕父黑甜梦觉,看见钓星,慌忙翻起鞠躬:“啊呀,殿下在此!小子不知玉趾赐临,望殿下恕罪!”

    钓星纵有冲天怒气,已难发泄。面通红,膝发软,站立不住。

    耕父见她浑身颤抖,表情难以名状,惊讶道:“殿下你、你……”上前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耕父虎胆龙躯,然其除自家姊妹,几曾与一女子对面而立过,不由手足无措,额冒虚汗。

    钓星觑此,想他定是知罪,方如此,我就是自刭,也要先问罪于他!

    乃稳住脚根,几番张启樱唇,终是羞愧难当,说不出话来。

    青牛将此局面看在眼里。只得从帝女背后蹒跚走出,哞声如闷雷:“耕父,你好大胆!你可知罪?”

    耕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向钓星长揖及地:“殿下,不敢动问,在下做错何事?”

    钓星之舌顿然滑爽:“耕父,你这贼人!你掳走我好多小儿,你把他们藏在哪里?”

    “这这,在下斗胆,真是冤哉枉也!殿下辱降若为寻小儿,寻就是了!”

    耕父言毕,又长长一揖。

    此雷公磨霹雳处平坦光滑,寸草不长,藏只鞋都难。

    “需要寻么?”

    钓星恶狠狠问。话才出口,发觉自己还待在他卧榻上,几昏晕。

    她在此万念俱无,四大皆空之际,摇晃站稳。略一定神,便将蓄着长长指甲之并排四指,猛刺向自家咽喉。

    “叮玲”,青牛角拨开她的玉指,如鸣佩环。

    青牛又顺势用角兜着她的腿弯,一挑,将她抛起坐在牛背上。

    帝女起死回生缓过神来,将手拍了拍。

    俄顷,便从四面八方跑来了许多白胖活泼柔韧万分的红肚兜娃儿。他们翻着筋斗,跑来跑去,将巨石及紧邻山壁翻了个转,从巨石背面和山壁底下掏出些小鞋儿、小衣服、肚兜儿、纽扣儿。

    吵着闹着:“快来看哪!”

    “寻着了呀!”

    “这里有好多!”

    耕父大怒道:“寻着了什么!皆尔等之物,竟来栽赃于我!当心一脚扫尔等下水喂鱼去也!”

    钓星手中拿了几样,发狠道:“你何能耍赖!这些都带我孩儿的气味,及我宫室器物、帘毯的气味!”

    更还有她的奶味,这虽说不出口,却是板上钉钉的铁证一枚。

    她星眼圆睁、柳眉倒竖:“耕父,你这个狗、狗……”不知何故一个“贼”字总说不出来。

    耕父叫屈道:“哎呀,殿下,这从何说起!”

    红肚兜娃儿们叫声雷动:“抓贼呀!抓贼呀!”

    将他扭着并堆起罗汉,令他躯体膨胀了一倍。光耳朵上就吊了许多个娃儿,荡秋千耍子。

    耕父岂可动粗,只得任其胡闹。

    钓星既见证据确凿,如此下去终不是事,对红肚兜娃儿们道:“行了,你们下来,都去吧!”

    众红肚兜娃儿齐聚向她行个鞠躬,道声“呜哇!”便一溜烟散去了。

    “现在,你只需说出,孩儿们在哪里。”青牛赶在钓星发话前哞哞。

    帝女暗自愧怍,自己心有所念,尚未能言,青牛便说出了。

    刚才耕父身上压再多的小神子都没事儿,陡然安静之后,窒息感才袭来了。

    他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触摸不着的沉重压迫。钓星服饰虽变化万端,衣领却只在低领、超低领上打转。

    她此次不幸穿的超低领,耕父恭敬地低着头,青牛背上的钓星四桃便刚好挤满他的眼眶,连鼻孔都堵塞矣。

    耕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时困窘无计,喘息吁吁,脸色白去红来。

    钓星正傻等着耕父回答。青牛只得再发闷雷:“耕父!你为何不直视殿下的玉颜,你真无礼!”

    老秀才已修行万年。其跟随帝女日久,臀背厮磨,不仅能参透钓星内心,还能参透她的骨髓。

    就是说,对于帝女的潜意识,其获知如探囊取物。

    老秀才洞悉帝女看似放荡不拘,骨子里却很贞烈,她既已与耕父同榻,她只能是耕父的人,不然她只有死!

    难怪她心如汤煮,情绪这么复杂,否则她只需拔下头上簮子,就可在耕父身上留下一万个窟窿,耕父岂有还手之力哉!

    青牛此语使耕父一震,只得将头微抬,恭迎帝女脸蛋儿盘踞眼眶。

    这较之那四桃的压迫并不稍逊!还更沉重,这因帝女眼睛会说话又不会说话,目光千万种,他头皮发麻浑身上下都有蝎子在叮咬,差点就要喊出“公主恕我”来了!

    “耕父,你有大过,当罚去帝女宫充当杂役……”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秀才停了停,但无法察看帝女的脸色,“一年杂役,以赎罪衍。也就是当一年管家!”

    帝女面孔由赧颜而迅速变青。自有帝女宫以来,从未有成年男子踏进去半步。此牛真是我的钻心虫,竟敢为我做主!

    他是觉得我在这块破青石上坐过了,我就,我就变贱了……

    她痛苦得五官扭做一团,她直要赏老秀才一个嘴巴,但她手迟迟举不起来,在等耕父的反应,尽管自己没意识到。

    耕父深疑又做的是白日梦,乃拔下发簪,将簪刺入手臂,好痛!乃散发一阵狂笑。

    笑止,向帝女拱一拱手:“殿下,恕小子狂言了。”

    转向青牛:“老牛,你背得动这张石榻否?你须先将这石榻背进宫去!”

    帝女赶在晕死之前,挥掌猛击青牛头颅。她这一击青牛如何禁得住!

    青牛头骨都已破裂,还蹒跚驮着主人,旋蹄而去。

    雷公获知此事,恐钓星哭诉于帝,即刻发送回许多小儿,帝女宫内热闹非凡。

    但过了不久,雷公又依然故我。

    唉,帝女不仅不识数,还不识多寡。

    钓星风丰山清冷之渊受辱之后,立誓不是己死,就是大耳贼亡。

    寻思己死较为易行。先投湖,无论绑石头与否,绑多大石头,总飘在水面。

    她便又悬梁,锦绳断了两次。第三次她用白绫系颈,十分稳当。

    然玉体悬空后,觉身轻如羽,唉呀,我本是只鸟!

    她乃任性地像只风筝在梁上荡来荡去,室内泪落如雨,她变做了一片雨云。

    “卡嚓”,一只牛角刺开窗纸伸入,挑断风筝线,将风筝接住。

    “大胆!”钓星抱着牛角吼。

    老秀才垂泪:“公主何至于此!且公主既为帝女,倾东海之波以难淹,竭举世之绫以难悬。便是雷公倾倒满车霹雳尖,亦难伤公主之发肤!”

    “哼,就不信!”

    “公主,恕小牛大胆!公主金玉之躯,何苦为那个大耳贼……”

    钓星不等听完,早已浑身乱抖,急呼彷徨:“快快与我拿下此牛,戳为肉泥!”

    老秀才隔着窗,屈膝行礼,转身蹒跚而去。

    彷徨赶来道:“殿下,您听!”

    帝女听见狂在呼叫:“咣咣,茵梦湖!茵梦湖!”

    帝女乃泛舟茵梦湖上,渐渐入梦。

    狂鸟自作主张:“茵梦湖!茵梦湖!公主欲惩大耳贼,该用何物?”

    钓星星眼睁开。

    狂改口:“茵梦湖!茵梦湖!公主欲全名节,然万计不能得死!该用何计?”

    钓星俄便远行,少顷入山。脚下香径,百花竞秀,蜂蝶乱飞。

    见一石室,室门半掩,落红满阶。

    进有幽室二,皆有光明。

    内室坐一弱女,意甚闲淡。抬头惊问:“何方仙姑?”

    钓星傲慢挺了挺身子:“你竟不识我?倒要请教——你莫非是落花仙子?”

    “非也,小女子是——啊呀,仙姑止步!”

    钓星忽闻侧面呜呜有声,猛见壁上一尺许长剑匣,剑已腾出,犹未离匣,而寒光灼灼。

    钓星将欲转身,猛觉我不正是来求死的么?求死得死,幸何如哉!

    乃急跃离地,张臂迎上,像只鼓胸展翼之大鸟。

    白光嗤嘘,而颈项已觉冰凉,乃仆毙。

    头在数尺外,发散如墨菊。已是另一只眼看着:那便是我,好,好!我已去了也。

    梦醒,体已汗湿。视匈前蟠桃,一个不差,我还是我。

    侍女方打个盹儿,揉了揉眼,重又荡桨。

    唯觉梦中之境,太过逼真,上岸问老秀才:“此头是我头?”

    “是,”青牛坦然,“然瘦了三分。”

    “否,我头已离体,焉能接上?”

    “殿下,小牛大胆说,如此甚好!”

    “此话怎讲?”

    “殿下孽债已偿,殿下又恢复娇嫩清白之身了!”

    钓星哽咽流泪,复又作色:“你若再戏弄于我,我把你舌头……我问你,那是何处?那女子是谁?”

    “山荫道之落花洞,女是落花洞女。她墙上那柄剑,叫鱼肠剑。”老秀才湖边修行万余年,可看见湖中之梦境,故一气道出。

    管革寓居龙虎山道观。这日一青牛抵门入,塞满小室,他急抓一小凳退向墙角。

    青牛四膝跪拜,报了来历。

    “既是帝女宫内神牛,快请起!”

    青牛伏地道:“直待上仙允诺救公主于水火,小牛便起。”

    管革对钓星前去清冷之渊这段公案,已从耕父口中知道大概,想与此有关,乃道:“不知公主有何急难?小子又岂敢夸海口?虽然,当尽力为之!”

    青牛乃起,将钓星如何前往清冷之渊,误坐耕父之卧榻上,羞愧难当,又如何与耕父结怨,数次寻死未得,及茵梦湖获梦之事,详细说过。

    耕父对钓星因在巨石上坐了一坐,便生羞恨一事,毫无所知,自未对管革言及。

    管革不禁感慨万端。

    青牛乃道:“耕父大仙自是超凡脱俗之上品人物。公主守贞以死节,也是千古烈女,烈女千古,难得呀!”

    “啊呀,神牛之意,莫非要在下将这柄鱼肠剑取来,献与公主,好让她自尽?”

    “非也,正相反!小牛知此剑乃神物,熔不化,锤不烂。故为防公主自尽,只好将其投诸由墟之大壑,令其永不能再现于世也。”

    “此计虽好,然此剑我等也难靠近。九妹在阳世之日,只有她来找姊妹玩耍,姊妹不去找她,原因便在于此。”

    “更好!更好!”

    “神牛此说……”管革已究知青牛之意,故作惊诧。

    “剑虽毁弃,而公主心结未解,为下策。故小牛说更好……”

    管革微笑道:“神牛要叫我如何做呢?请尽管说。”

    言毕跳窗出去,向园中扳几只青玉米进来,递向青牛口中。

    青牛谢过,和泪咀嚼了,说道:“小牛大胆狂言,惟有一法,可使公主性命、节操得以两全——小牛不敢说。”

    訇伏在地。

    管革扶起:“尊意即已道出。然欲成此事之难,又非取那鱼肠之剑,可以相比较。”

    “小牛请献一策。”

    “神牛欲献何策?”

    青牛乃举前蹄于地上写“怀梦草”。

    管革看了微微一笑,稍加沉吟后,便点了点头。

    青牛顿欢喜踊跃。

    “哎呀,你且慢,且慢!”乃令其以腚作首,慢慢退出去。

    管革送了青牛几步,转身便见十哥琴高站在门首。

    管革抚掌笑道:“我知户外有人,那只神牛将室内塞满了,进来不得,却原来是十哥!”

    琴高笑道:“府上好大股骚气味,我们就不进去了。”

    顷刻,二人到龙虎山顶坐下。

    琴高道:“我也正为五哥之事而来。这几晚我连续观察天象,均有异况。今天便为五哥起了一课。”

    管革笑道:“不用说,五哥定是命犯桃花!但不知是好桃花,还是坏桃花?”

    “这好坏不可囿泥于当前,而当以大运论之。我观天象,五哥之大运无碍。故五哥这个桃花劫,无论走的好运还是坏运,都是最难得的!”

    “怎说坏运也是难得?”

    “我们弟兄中要说相貌堂堂,五哥为第一。然其从不近女人——这以十四弟之见?”

    “是未解风情也!都说他缘分未到,未为尽然。”

    “甚是!他历经此劫,即便走的坏运,也便解得风情。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来年春三月,他自然就会去撞桃花运,还怕不好运连连!

    “呵呵,如此一来,散播人间的瞌睡虫也少了许多。不惟对五哥,对人间之青年男女,也是上善之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