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鸡翁养鸡常山之南,于二树腰间搭屋居住。

    祝鸡翁鸡有头领百余,皆取名字,各领鸡群。暮栖树上,昼放散之。

    欲引呼头领名,依呼而至。售鸡集上,卖鸡及蛋,往往置钱而去。

    人怪异之,以衣锦者鸡笼捉鸡,给其值,他或返钱,鹑衣者或不返,传其辨人有术。

    乃有传言,谓富人得返其值者,锅里煮的鸡,会跑到邻居饭桌上去。

    穷人未返其值者,锅里的鸡,舀了又有。此小神子做派,祝鸡翁亦然否?

    有乡绅为母祝寿,做百鸡宴。祝鸡翁卖鸡返其值。乡绅乃遍邀村民,拒礼金。

    已嘻,祝鸡翁不以衣貌取人,汝自为之矣!县尊有闻,叹祝鸡翁移风易俗,胜树碑立坊远矣!

    穷汉范进中举当日,抱一生蛋母鸡在市上出售,邻居夺鸡一扔,你已中了,还不快回去!鸡扔进祝鸡翁鸡笼。

    后祝鸡翁以鸡百只奉贺。人疑之,答无他故,缘尔。

    常山虽浅,进山也有数十里。土改时来数人,核查祝鸡翁财产,见他土地、房屋、耕畜、农具、存粮“五大件”均无。

    睹其存有半仓谷糠,似不好称之为存粮也!

    且无余钱——钱都在如愿处,祝鸡翁未吱声。

    祝鸡翁置桌凳于树荫下,调查既久,几人移动凳子,“扑扑”头上均着了鸡粪。

    移还落粪方止。互相尴尬傻笑,无敢仰头上望者。

    临走买鸡,祝鸡翁欲返其值,几人摆手拒之。途中发现已付之款,居然还在囊中。

    几人谨记传言,将钱给了遇见的叫花儿。

    祝鸡翁的鸡在成立副业合作社前,就因征税一事,退出市场。

    那天祝鸡翁合该倒运,头只鸡他未取值。

    人告以有税收,他第二只欲取值,见对方露出包药,疑买鸡做药引子,又未取值。

    第三只正还价,税收员来了,他便拿只鸡抵税。

    税收员当他行贿,厉声垢骂。他不服顶撞,鸡笼遭踢翻,鸡飞于市。

    祝鸡翁提空鸡笼奔窜,遑遑如丧家之犬。

    昌容居常山南,有瓦舍数间,舍前舍后遍生紫草。

    出瓦舍前行数百步,山下城镇即在望中。

    然生人来访,却不容易,纵使于山径上从早转到晚,也找不着瓦舍和紫草。

    紫草用不同煮染之法,可染出红、蓝、紫诸色布,经洗不褪色。

    然每批紫草当用何法煮染,不尽相同,须得昌容告知买家。

    昌容卖草与染家,得钱以遗孤寡。

    有亲王慕紫草之名,欲用来为妃嫔及将士染衣。

    听传闻紫草遍坡皆是,然寻访者往往迷路,便出动一万士兵,漫山推进,果然寻获一坡紫草,干净割去。

    后染出的布如同酱油煮的,只可做为女人裹脚。

    亲王盛怒之下,发兵前往问罪,这支队伍在山中转圈,月余方出。

    不敢复命,各自四散。

    土改后组建各种副业合作社,昌容闻之以手加额,道甚幸甚幸!

    上级派往联络的工作队知其难寻,带了铁锅、粮食等。然刚进山,就见昌容在山腰招手。

    其中有个会写歌曲的,望见昌容立处五彩缤纷,呈紫草能染的各种颜色。

    噢咦,真不知是苍天这一粒咳唾落在紫草中而有了紫草神昌容呢,还是同个地方先有了昌容然后才遍生的紫草。

    他便唱道:

    太阳出山照碧崖,

    天上彩霞落下来。

    不是彩霞从天降,

    合作社庄稼满山崖。

    太阳升起闪金光,

    朵朵白云过山梁。

    不是仙女云里走,

    合作社姑娘在放羊。

    此歌韵味悠扬,很快得以传唱。想当然之造歌法从此也就推广开来行遍大地!

    昌容将人员领至房前一茅亭。

    茅亭桌上一壶茶,十多个杯子,正合前来的人数。大家虽诧异,亦未多言。

    斟茶时一壶茶随人喜好斟出不同的茶味,众人这才神色活跃、咭咭呱呱地议论起来了。

    工作队长便宣读建立织染合作社的决定。昌容听了即表拥护,言已有图纸在此。

    将图纸展开,指点这里便是紫草区,这里是工作区,这里是休息区,及原野、花园、饭堂等。成员是工人又是山野村民,劳作后一直吃到点灯。

    他道:“合作社数十人足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愚意成员尽可自由来去,他要走,不可挽留。不走的,也可轮流外出度假,想去哪里都行!”

    工作队员们初甚惊讶,除非是外国人,哪有这样丢开文件,自己说一套的!

    后便听得入港。待他讲完,鼓掌道:“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已在你口头和图纸上兑现了!”

    队长皱眉摇头:“照上级规划,合作社初期可能是数十人,如你设想。

    “但国家经济不能像小脚女人走路,之后,也许很快,就将建成数百数千乃至上万人的大厂房!”

    昌容失色,觉道不同不相为谋,圣哲之言何其言者谆谆也欤!

    “呃,这就与我无关了。这山上的紫草,不过百亩。”

    “扩大种植规模!”

    “然紫草并非种植……”

    队长打断:“而且,合作社不能办在这里。厂房车间摆不开不说,就说用水……”

    “你这道泉水,将变成洗画笔的水了!”有人笑道。

    “不,它太细了,流的会是墨汁!”又一人开玩笑。

    昌容徐徐道:“这是多余的担心。用紫草的合作社,流出的水洗衣、做饭都行。”

    队长道:“早知先生乃出家修行之人,超凡脱俗。若不适应集体生产和生活,不勉强。

    “仍欢迎先生入社,当副经理和技术顾问。另外政协对先生也将虚位以待。

    “呃,秋天里,我们将会来采集紫草的种子,请予指导和配合!”

    昌容不应。工作队尴尬离去。

    昌容后来便打点起所有之物,住到绵山去了。

    如愿以八哥祝鸡翁、十二哥昌容皆不事积蓄,时居常山,帮二兄料理。

    其凡跟随做买卖,必将所得钱之十一藏着,回蓄罐中,所蓄以千万计。

    某日,昌容见有独腿少年,路边呻唤。给钱不受,问所欲者何,答愿得如愿,相搀回家。

    昌容颇诧异,如愿之名,世人不知。此乃小神子因与祝鸡翁斗气,暗中指使。

    昌容乃呼七妹,如愿至。

    “此少年要你搀扶于他,你可速去速来。”

    如愿搀其回,则小康人家,有房屋七八间,田十余亩。

    此儿与父母挤眉弄眼,母谓如愿:“儿已分家,汝既来,我们当去。”

    便离去。

    如愿情不由己,抹桌擦椅,下厨做饭。饭菜上桌,然后请离。

    少年曰:“卿离,我当如何?”

    少年唇红齿白,唯一足,倚杖而行,楚楚可怜。遂与之共餐。

    昌容因如愿久不归,与祝鸡翁来寻,适见少年夹菜送如愿口中。

    二人进退不是。如愿出见二兄,言饭后将归,二兄唯唯。

    进去,少年问与谁语,答与枝上雀鸟。

    饭后少年曰家中无薪,如愿上山伐薪。归,见家中有鱼,问从何来?少年答渔夫路过买得。

    实则少年有缩腿之术,如愿去,则如常人。如愿晚餐烹鱼上桌,少年又挽留与之共餐。

    餐毕,少年曰,卿归去,我当相送。时日已坠,二人相搀至庭中。

    少年以手勾如愿腰肢,如愿抬头见少年,唇如红炭,眼含溪烟,情意已迷。

    而少年腿脚已健,抱之返内室。

    祝鸡翁、昌容看见,昌容惊曰:“此少年有妖术!”

    祝鸡翁叹道:“虽然,七妹情愿又如之何!”

    二人乃去。

    次晨,如愿起,见缸中无米。问少年,答曰家贫。

    又见埘无鸡,圈无豕。

    则如愿一夜颠鸾倒凤,昨日所见小康气象,不复记忆。

    少年帐中叹息,如愿曰:“郎君莫忧。”

    伺侯穿衣,搀扶下床。则又忘了少年一夜功夫,岂是残障者耶!少年出,见金币银锭,闪烁堂前。

    如愿乃自张罗,不数日,已有良田百顷,房厦百间。粮满囤,鱼跳塘,豕拱圈,鸡飞墙。

    如愿问:“郎君尚有何愿?”答愿应答、驱使有人。

    未几家中婢女、男仆齐备。如愿渐受冷落,请去,不允。

    元旦如愿迟起,少年遽相呵斥。

    如愿乃走,少年逐之粪堆,粪上有昨日故岁扫除聚薪,如愿乃于此得去,少年不知以杖捶使出。

    故今世人岁朝鸡鸣时,转往捶粪,云使人富也。

    偃师之凌虚阁在县城十字街口,是谓隐于闹市。

    阁五层,偃师所居耳室,如楼顶长出一只耳朵。人每见耳室在风中摇晃,整楼却不动。

    城中耆旧均不知阁建于何时,亦不知此耳室何以晃而不落。近代建筑家慕名来观,均叹为观止,欲辩忘言。

    耳室不与楼内相通,以外附之木梯上下。

    木梯看着像天梯一样,闲杂人士和儿童有欲攀援者,近前念头已灰,随后连有过的念头都忘了,这件怪事也就从未转化为谈资。

    偃师以草偶戏名闻遐迩。草偶纸绘面,或冠或髻,衣以彩缎,驱使机关,一颦一笑,宛如真人。

    无论神仙罗汉、文臣武将、农夫樵子、仕女村姑,莫不毕肖,且能使之搏击与歌舞。

    凌虚阁天梯两边悬挂草偶,望之若降下天兵天将。

    偃师演草偶戏及售草偶,得钱以遗孤寡。

    琴高、紫姑、毛娘娘、萼绿华等若来助阵,城里人更是空巷来观。

    琴高、萧史、麻姑、萼绿华结伴云游,寻找转世之风生兽。秦吉了、婴勺、捣药亦相跟随。

    鸟儿们问:“唧唧,寻风狸做甚?”

    琴高道:“乃为鹤仙之事。好待他灵魂出窍时一把揪住,以防他又去投胎,甚或坠入众生轮回之道也!”

    鸟儿们边飞边点头。

    这日至凌虚阁,见顶楼的耳室已成广播站,窗口安了只大口径的铁喇叭。

    播音员是个音调高亢、体瘦如林黛玉般的姑娘,这样当耳室摇晃时,行人才不至于提心掉胆。

    琴高等打听后便转至城隍庙。

    城隍庙原是小江湖,现已近干涸——地摊、杂耍和叫花儿都清理净尽了。

    凌虚阁征用做了广播站后,偃师被允许在此扯圈子,着五彩羽衣操纵草偶演戏。

    琴高等与偃师招呼以目。

    琴高道:“八哥,弟等为你鼓琴如何?”

    偃师笑道:“最好!弟妹乐器,较机关簧片发音,增色就不可以道里计了!”

    将他们让进圈子坐下。

    麻姑、萼绿华均道姑打扮,虽青衣素颜,遮不住身姿绰约,容貌姣好。

    坐在圈内为众人瞩目,然人们总如雾里看花,或总觉风沙迷眼,难以定睛观看。

    那些泼皮尽可挤眉弄眼,但要想说话调戏,舌就噫哩哇啦团不转。

    琴高从布囊中取出一张琴,递给麻姑,怎么手头还有一张。

    人们诧异地互相打量,是否我一人的眼睛花了?继而琴声悠扬,众人如坐春风。

    萼绿华将枚玉舌竹簧含口内,纳舌鼓吹。又将一枚放鼻上,以鼻吹气,而不会落下,簧声清扬婉兮。

    人们个个笑容满面而又目光若定、屏住呼吸,不自知矣,外人眼中无异流涎歪嘴之属的傻笑。

    萧史手里抚弄着箫,迟迟未吹奏。盖因他一吹箫,会有鸟群飞来,人多恐伤着鸟儿。

    只得洞箫横吹,鸟儿没逗来,傻笑的听众又都乐翻了天。

    人群忽闪开道缝儿,挤进一个穿褪色军服、戴红袖套的人,对琴高等道:“喂喂,你们轻一点!”

    众人问:“为啥?”

    “正在广播通知,琴声太响了,广播声音小。”

    人群顿时哄笑起来,真是岂有此理!

    “笑什么?你们听,不弹了,播音就清楚了!”

    女播音员吐字清晰,如敲梆击缶:“寻人启事,吾弟生于某年月日寅时,西南方向。高五尺四寸,面如暖阳紫玉,声如惊笋冻雷。命硬,无惧明枪暗箭。识者惠告之,必有重酬。信寄某某地。”

    人们流露诧异神色,播音站播寻人启事乃头一遭,且播了又播。

    有宵小之徒见麻姑手爪,十指如葱。趁大家凝听播音,伸手去掐,竟掐下一丁点肉。女子毫无反应。

    他暗中叫声怪哉,将这肉丁捏着。不料肉丁就将二指胶合了,做成个环儿。

    回家忍痛用刀割开,后当不注意时又长拢去,从此认命——此是后话不提。

    寻人启事播多遍后终于停播,开始播进行曲。

    管理员再次出现,并带来上级官员和一瘦小女子。女子神态慌张,指着树枝上理羽的秦吉了:“啊,就是它,这只鸟儿!”

    女子是播音员。她正播政府公告,飞来一只黑色长有耳朵的鸟儿,耳如人耳而红,口里衔张纸片。

    这鸟儿好奇异,她忍不住去捉鸟儿,鸟儿转一圈飞出去了。

    她便又开始念稿,念N遍时被广播站长打断。站长说同样情况外地多次发生,通报过的,不想又发生在我们这里!

    这三人对枝头的秦吉了毫无办法,便将注意转向这几个吹拉弹唱的。官员进圈子问:“你们是做啥的?从哪里来?”

    琴高欠身道:“我等是弹琴吹箫的,从江湖来。”

    偃师道:“所长,他们是在下的弟妹,来此助兴。”

    所长道:“江湖二字,社会早就淘汰了。说明是盲流,不在农村劳动,出来东晃西晃。”

    转头对管理员道:“都带走!”

    琴高道:“且慢!并未听说过盲流罪名,请教这是哪两个字?”

    所长便从口袋掏出《关于继续贯彻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欲展开,被婴勺暗中啄一下。

    他这只手的前臂就成了石膏做的,马上要与上臂脱节,吓得赶快用另一只手握着,嘴大张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管理员看他一眼,将《指示》接过去。手也被啄一下,全身都麻木了,动弹不得。

    幸好表演正入佳境,无人注意他俩的模样。

    琴高等离开后,所长、管理员身体才恢复正常。

    管理员尚有余勇要去跟踪,刚一抬腿,这半边身体垮下成堆稀泥,当众人的那半边无恙。

    连面孔都成了阴阳两半。

    他猜中原因,爬着将身体转一百八十度,坐起时半边身体便还原了。

    所长看在眼里。岂敢将他的荒唐剧重演,率先向另一方向溜之乎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