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已百多岁了,她会算命、解梦、治病和念经咒。

    老妪难得到古城来。这年秋天她来了,根据推算,冷骏额上的子弹头到了该取的时候。

    同来的还有一批帮助收获的女人们。

    冷骏将她恭迎到大房子,陪她在进门的厅里坐着说话。

    老妪除四大金刚外,叫别的女人都出去。

    她对冷骏道:“我从看见你第一眼,就知你命中无子嗣。

    “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锁阳!”

    目光左右扫,窘得四大金刚不是眼帘低垂,就是把脸别开去。把脸别开去的这两个同时又在嗤嗤地笑。

    小兽这一生,要说有啥短处,这就是短处。

    既为小兽他也就不觉得,他原来那一伙儿不需要什么生生不息,甚至不需要生——个别生的是好玩儿。

    他先还以为老妪有什么大事要说,现在听了就想笑,觉得笑之不恭方才忍住了。

    现在四大金刚这两个嗤嗤笑的,又搞得他腹腔胀缩喉头起伏嘴角微微扯动。

    两边隔壁都有吃吃的笑声,传入他耳内被放大,真个是金罄银钹满天飞,马铃驼铃遍野响,山海笑,云空笑,花草树木下无处不笑。

    他也正要来个比过去大笑都厉害得多的跺足大笑,已经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不料这时候,眼帘低垂的白衣、青衣金刚向他卷起了四张泪水帘子,里面又是四张泪膜,泪膜里汪汪的又是四潭泪水,齐向他倾泻。

    要说兽蛋儿最怕什么,那就是怕受怜悯,这比受刑还难受。

    他的笑声卡住了,干脆被掐断,连呼吸也受阻,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

    哎呀冰火两重天!他眼看就要原形毕露了,全身毛孔痒酥酥像密密麻麻的针在刺黑毛在向外钻,像那次在七十二道水不干溪水边一样。

    四大金刚慌忙围了上来,抹的抹胸口,掐的掐人中,蹲着揉他的脚板心。

    他这才得以恢复过来,在椅子上将身板挺直了坐好。

    兽蛋的反应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似乎都在老妪意料之中,她的神态自若,这也为四大金刚提供了安慰剂。

    老妪继续说下去,话音虽有感情起伏而不再带有刚才的嘲讽。

    “在你出现前,我曾梦见一小兽,眉梢有白毫,白毫张开如燕尾。吼声震耳。

    “我见你第一面,你的剑眉入鬓,声音洪亮,觉你就是那小兽。眉梢却无白毫。

    “我今天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你眉梢白毫已经长出……”

    四大金刚听了,便都围过来观看他的眉毛。

    “呀,白毫还发亮!”

    “白毫还真的有燕尾!”

    用指肚去捏和捻。幸好有两道眉毛才不至打拥堂。令他十分尴尬。

    “你这只小兽来此人世间,来必有因,走却无果……”

    双拳难敌四手。兽蛋的双拳驱逐正玩弄他眉毛的四大金刚的四双手却容易,弄得她们各自一双手疼也不叫疼,麻也不叫麻,别种滋味在心头,嘘着气直甩手。

    他思忖老妪所言甚是,自己这一生弄出的什么人拉犁、木牛流马、啮岩机、“修车补胎”叫什么果?就连学神农尝剜肠草籽也是无果而终。

    “啊,果,还是有一点,就是说了几席真话。自我老师等噤口之后,我说这几席真话可是响当当!于聋哑之国多少有些搅动,怎么样,算不算果?”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见老妪笑。她的笑容由细细密密的皱纹所织成的,就像干花,虽然老旧,也很耐看。

    故她所说的,也很耐听,很有滋味。

    “命乃前世所定,你却不然。

    “我来这里路上,知将有女,为你怀胎。此女我在路上已看见她了。”

    “她们?”兽蛋儿以为她在说四大金刚。

    “有两个陌生女,于你自然不陌生,中的一个。”

    “您老,长有天眼?”

    “她俩在来的路上。

    “这孩儿,尚不知生下来生不下来。生不下来也就罢了,若生下来……”

    “生下来怎样了?”四大金刚都迫不及待地问。

    “那就不得了了,连天都装不下他。”

    白衣、青衣、红衣、黄衣四女都张大了口半天合不拢,然后又都笑了起来,抓着老妪瘦伶伶的胳膊摇来摆去。

    笑得几颗头在老妪肩上轻轻地撞:“奶奶你是不打诳语的呀!”

    老妪乃说冷骏额上的子弹头需取下来,今天正是时候。

    她令冷骏靠墙而坐。兽蛋偏就端坐在屋中央,双手柱膝。

    她唧里咕噜念完止血咒,随之用铁钳去拔前额的子弹头,没拔动。

    “唉,老了没力气。”她环顾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脸煞白。青衣、白衣勉强站了起来,白衣并向前走了一步。

    他哈哈大笑:“你们都别动!”

    自己用一手的二指捏住,另一手稳住额头。还说轻易就能拔将出来。

    不料胸口的小花帽处隐隐作痛。只好用这手去抚慰,叫四大金刚一起过来将头抱住。

    一拔,就拔出来了。浑身大汗淋漓,半天才缓和过来。

    雪精等于被拔去了眼睛,她过去就从额头这里张望。

    现在可好,她练习从骏哥眼睛张望,她并开始学会将两双眼睛重合。

    就是说,她一只眼睛有两个瞳孔,两个水晶体,双层睫毛。

    她因而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发现自己凝视谁片刻,便可看出谁的前世。

    飞龙在天。

    蓐收踏双龙,历九州七舍、行五亿万七千三百九里而向东方,这兼掌刑与幸福美景的大神,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神州隐约可见有红霞万朵,如地平线之下的小小蘑菇,正在冒头,将会灿烂升起。

    经由度朔之山。以前在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城隍土地小鬼等听闻风声,已呼群三五,扛包推车,风风火火往回赶。

    灶神宋毋忌及其妻妾见蓐收挟千万里红光而去,也便收拾起细软相跟从。

    经由娥皇之海。帝与娥皇、女英泛于海上,二妃抚桐峰梓瑟,帝依瑟而清歌,而万鱼逐波,万香弥衍。

    蓐收驻足行礼。

    帝曰:“‘十亿神洲尽舜尧’果尔乎?余告尔,过那千万里荒寒之域,彼朵朵白梅,实乃腥雨泡沫,尔宜携带之。”

    “小神敬喏。”

    乃经由这遍黑沉沉无人无鬼之域,黑幕中波纹涌动,乳白之色,云耶?泡沫耶?白色泡沫一朵朵升起,呀,竟是朵朵白梅。

    这朵白梅来自荒村,老牛瞎马,颓壁断垣;这朵白梅来自工地,炉火熊焰,科学灰飞;这朵白梅来自征途,手足相残,痛何如哉;这朵白梅来自书斋,搓纸为绳,自挂东南。

    其被吸收入蓐收之红光千万里,犹在舞蹈,犹在诉说。残败凋零,晶莹剔透,不知其几千万里,还梅香之清芬,返梅枝之拗折,揖梅魂之九死不悔。

    经历古城。宋毋忌招呼髻清随行。

    髻清泣曰:“妾生是君家妾,死是君家鬼。东方髻多于过江之鲫,妾乞留下。”

    毋忌拂袖去。

    同僚向李土地招手:“宜行!风俗有异,尔独留此,将欲何为?且恐遭夹磨。”

    李土地笑曰:“余独留此,交流文化,岂不好?”

    扫晴娘、舒姑、窃脂、毕方历数载而至昆仑之丘冰窟。

    她们都面带由衷的喜悦,不像以往前来的姊妹强作笑脸,鹤仙看在眼里。

    窃脂喳喳:“有好消息,千年万年,让你欢喜!”

    话音落下,便有暖风吹来,眼看着冰窟融化,鹤仙坐地处生长出一片绿茵,从冰封的昆仑山脚流来一股清泉,泉水中带有蜜和酒的香气。

    扫晴娘、舒姑告诉他从耕父和雪精得来的消息,三世为人者之血,将有应验乎?

    毕方道:“秦青,到了那天,我向你学舞!”

    鹤仙抚掌:“甚善,弟兄同去四海八荒教习歌舞!”

    扫晴娘、舒姑忙捂其口。

    鹤仙试着活动翅膀,他本已萎缩,几与身体粘连在一起的翅膀已能展开了。

    可他的断足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