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韩方家是祖传中医,擅针灸子午针法。母亲是西医生。

    韩方下乡时带了一盒银针,还带了一卷油印的古代《单方》和一本《乡村医生手册》,下乡后有时给知青和本队农民扎扎针。

    除夕前,嘣爆米花的蓝田玉来到金银滩沙滩上,看见熟识的高中生韩方正在挖沙。

    韩方却是在竞争当赤脚医生。

    农村搞“合作医疗”已有时日,拖后的金银滩大队这时也要建医疗站,只有一个半脱产的医生名额。竞争者六人,其中三人分别读过医专和卫校,在诊所工作过,后来又被精简回乡当农民。另二人是多年的草药医生。

    蓝田玉与之交谈几句后道:“来来,我给你找个地方。”

    便带韩方到一段干涸的河床,他自己执铲在中心线一侧铲出2.5米乘2米长方形的四条线,将铲子插在沙上。

    喘着道:“这四条线,沿着铲成膝盖深的四条沟,把铲出的沙子堆在中间,弄平像个桌面子,就行了。现在你来。”

    蓝哥子鬼板眼多。韩方纵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照做不误。

    花了约一个小时,所做的“桌面子”四棱四角,平平展展,高出沙滩约有三十厘米,加上沟深有七八十厘米。

    蓝田玉再用铲背将四方上下拍得方方正正,面上石英砂闪闪烁烁,分外养眼。

    蓝田玉神态一直自信满满,以为是徐来收方。到看见执花杆走来收方的是农民队长,只好先就溜了。

    队长惊叹道:“嗬,这方沙太漂亮了!”

    一算下来要得15个工时,太吓人了,“要减!”

    韩方本以为要翻船,减自无不可,口中偏要强硬,指着沟中浸的水说:“减?这是水下开挖,工分还该涨哩!”

    “水下开挖”云也是之前蓝田玉说的。

    争来争去,结果队长给了他8个工日。

    兼通中西医,下乡后一直在业余为贫下中农和知青治病的韩方凭借在过革命化春节中的突出表现,惊险闯关选上了金银滩的半脱产赤脚医生。

    他便将大队拨给做医疗站的房屋用石灰水粉刷两遍,干了后雪白又亮堂。两间一间用做未来的手术室。

    半脱产也就是一天出工一天在医疗站坐诊,坐诊一天工分照计,另外还有一块钱补贴。

    西医方面他通过看书和实践摸索,逐渐成为内外科都不外行,敢下手。视病情他除采用最辣手的中医针灸外,还比较依靠输液治疗,输葡萄糖盐水以补营养等。以西医针管抽出推进生理盐水,或将药物直接推入血管。

    外科经公社特批可去毛猪站买猪肉,划一刀一层层练习缝合,之后肉当然还是吃了。

    他的手术室完成后,大队便给他配了李志和芭芭一男一女两个农村青年轮流来当助手。手术室消毒采用醋熏蒸的方法,挂一蚊帐。对创口大的手术帐内再用硫黄熏,然后人再进去。

    当地合作医疗是每人一年自愿交一元,看病就不要钱了,相当于不要挂号费,但要付一定比例的药钱。

    药是赤脚医生自己采购。由于其中有显而易见的奥妙,医者仁术这条自古的格谚,或者说对于病人的同情心在此苦寒之地就尤为重要。

    这时全国医院都在推广针灸麻醉。韩方则独辟蹊径,采用针麻不是最早也是最早者之一。

    韩方向公社申请购猪肉来练习缝合一事,公社给批了三斤肉,他便分三次去买,一次一斤。头两次买的肉练习完后,觉手法已经入门,便又去买第三次,欲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学会掌握。

    不巧因公社在开三级(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会,他因此没买到肉。

    芭芭见他空手而归,笑着以手做成传声筒放在嘴边,低声道:“肉在这里,看你敢不敢用!”

    进去一看医疗站来了两个知青,坐一个站一个,二人在知青梯田打架,站的这个用石头将坐着这个手膀划开一条很深的口子,随便包扎了一下,流一板凳的血。

    韩方解开看了这块送上门来的“猪肉”问:“你怕疼不?”

    “猪肉”已疼过了,一脸满不在乎,“没啥子。”

    肇事者听出了名堂问:“韩医生啥意思?”

    韩方说:“意思就是必需缝,不然长不好,但我现在没得麻醉药,不过……”

    “哎哟,”“猪肉”叫了一声,打起抖来了。

    “我可以试一试针灸麻醉,看你愿不愿意试。”

    “我只有硬着头皮乘了,”“猪肉”横下心来说,“韩哥,说你是华佗,你轻点哈!”

    不晓得他轻点是啥意思,令芭芭和肇事者都很想笑。

    韩方便用子午针法取穴位,扎入银针,然后进行缝合,过程中“猪肉”也就是像小孩屁股打针那种表情,一声未哼,手术很成功!

    在针麻(针灸麻醉)热兴起后,县卫生局获悉他这个针麻成功的病例,马上抓住让他到县医院去做示范。

    他出于不愿说出口、说出口很难为情、说出口反而会把事情搞砸的原因,提出为了保证效果,示范就在金银滩他的医疗站做。

    他这样说也有道理,因为实验阶段的事物都有不稳定性,尤其经络这样深奥玄妙的东西。

    卫生局只好依他,组织了几批医生来金银滩参观学习,病号也从县医院送来。手术室里韩方只负责针麻,他根据时辰取穴,在病号肢体上扎进数枚银针,手指逐一地在银针上捻动,口中神秘叨念:“呼一口气……再呼一口气……再呼一口气……”

    连续几天金银滩码头白大褂去去来来,知青也有不少来看热闹和向他表示祝贺的,而他所盼的星星月亮就不知来看过一眼没有?

    这天韩方做完一个缝合手术,在医疗站门口站一站,白容正从距医疗站约有两百米远的一条路上走过。

    这道无言的风景他目送过几十次了,这次他实在忍无可忍,冲着背影叫道:“黑崽!你就算不来坐一坐,难道连看一眼都不行吗?”

    白容走着吃了一惊。自离开土坪除爸妈无人知她曾经叫黑崽。下乡后她也只告诉过史蕾,史蕾偶尔开玩笑会这样叫她。同组男知青或许有风闻?

    在外从来没有人叫她黑崽,还如此歇斯底里!

    按说起码要站下来。但韩方给她的印象是文质彬彬的,她以为是哪个知青在装疯,还是走自己的。

    韩方便又祭出第二件法宝:“喂,我是彻地鼠——你取的名字!”

    白容这样的好女人所瞩目,瞩目与情深是不一样的。知青赤脚医生韩方鼎鼎大名,得过许多表彰,他情深的凝视,白容又何尝不知呢!

    男女之别,女的对印象好的男生不会直视,都是用眼睛的余光或眼角去瞥,快速闪一眼。

    男的这样闪视令人反感。女的这种偷瞄恰恰是传情达意的主渠道。所以白容一直在故意回避韩方。

    她现在听他这样说,就连忙转身,笑着大声问:“彻地鼠!你有事?”

    “我的事,就想请你进来转一下。”

    她便转过身朝医疗站走了过来。

    白容进门就被满壁贴着的英文单词吸引了。那竟不是些蝌蚪笔画,而是有生命有感情之物,是些小不点,是些小矮人。

    韩方订了英、德语的医学期刊,正攻外语,他的记忆甚佳,一墙的单词两天就记熟了,换成另一张。

    白容在单词壁前站了会,听见手术室有响动,走去看。

    是个坐在病床上的老太婆,想要下床。

    老太婆砍柴摔下丈多高的崖坎,小腿被石头割开一道L形伤口,韩方为她做了伤口缝合后,叫她躺着休息会。

    白容便将其扶出来坐着。

    老太婆打双赤脚,摔伤后自己将所穿破衣撕成布条包扎伤口止血,家景可见一斑。韩方便给老太婆开中药消炎吃,未用西药抗菌素。

    收了治疗费一角,中药一角,共两角记在账上,对她说年终大队还可报销一半。

    “你过两天来换药不收你的费。”

    老太婆千恩万谢,不要白容搀扶自己便回去了。

    白容既开了头,就经常到医疗站来学他贴在墙上的英文单词,并借他的外文书和刊物去看。

    韩方学外语是为了在医学上深造。白容什么原因自己也说不清楚。

    有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韩方是好之者那她可以说是乐之者,她有语言天赋。

    这天下午,白容正站在医疗站墙壁面前默英语单词,背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女人痛苦的哼唧。

    回头见两个男人抬个女的进来,女的坐在箩筐内的小木凳上,下面是草灰,抬后面的男子一手将她扶着,一望而知是难产。

    白容心怦怦跳,赶快拿本桌上的期刊,就跑到门外去了。

    当地有接生婆,接生韩方都是第一次遇到,更别说难产。

    他只是翻看过书上的有关内容而已。好在助手农村姑娘芭芭接过生。

    产妇上了手术床后,他过来就见婴儿的一只血淋淋的小手伸在外面。

    心理上受到重创,哎呀呀,这这!

    汉子中一个已退了出去,韩方问满头大汗站在屋里这个:“你是她丈夫?”

    汉子欲下跪被芭芭拉着:“我是,求求医生,救救大人娃儿!”

    韩方有此授权稍感踏实。不好也不愿叫他出去也不好当着他……便扭头叫:“白容,白容!”白容很快便跑了进来。

    白容纵是个胆大姑娘还是被这只怪异出现的小手在瞳孔上挠了一把一度面前无数只这样的小手汇成血光一片。

    但很快就镇静了,不等吩咐自己就赶快转身用酒精擦了手,便来到产妇搏命处,把腰弯下。

    韩方指着婴儿小手道:“你慢慢、慢慢将手送回去,不怕哈,试着来。”

    从土坪出来的白容岂有害怕之理。她全神贯注用力适度地将婴儿小手向里送。

    韩方在大汗淋漓扭来扭去的产妇大呼小唤声中拿过装银针的针筒,芭芭立即配合地走到产妇上半身位置,眼角将汉子瞄一眼。

    汉子理解为要自己帮什么忙,赶快上前,未得到任何指示又退回去了。

    芭芭协助下,韩方一共扎入十多根针,以止痛和止血,于是产妇叫喊声逐渐变成了哼唧。

    白容极有耐性、刚柔并施地把小手儿都塞得不见了,韩方过来并肩观察,鼻尖和一只眼正凑在她的后颈上,被带汗水珠儿的发丝撩着。

    正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居然从一片血腥中嗅到股香气,由鼻腔气管而直下脾胃。

    普通的人这时会不能自拔,甚至阎罗乃至蓐收,韩方是那种毅力超常的人,他很快就从情天恨海香雾中挣扎出来了。

    “继续,要塞进纸宫,我再来按摩推正!”说完自己就跑出去了。

    白容原以为任务已经完成,产妇会自己收缩完成其余的事,这才知道还有更艰巨的考验。

    她便做了个深呼吸,还把睁得溜圆的眼睛闭了一瞬,又才将手与婴儿的小手会合,祈祷着千万不要把这小手儿弄坏了哇,千万不要弄出很多血。

    感慨女人,好好、好坚韧和游刃有余呀!

    芭芭负责捻针,多根针一根捻十多下,周而复始。

    汉子见医生跑了着急,随后观察,见医生直奔茅房。

    韩方在茅房蹲着重温妇产科书,如何推正胎位,一手拿书,一手按图比划。

    忽听芭芭叫他,汉子又将芭芭声音放大了数倍,假装大便所以也不需要揩,站起将书塞进裤兜跑出去。

    回来看见白容右手腕都进去了,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白容恼火地反问。

    “你摸到小脑壳没有……”

    白容侧过脸来说:“没有了,好像是被一吸,我手指,没有东西了。”

    韩方叫她把手慢慢取出来,花了分把钟。

    婴儿生出,比她手取出的时间要快。已窒息,立即抢救,人工呼吸,打强心针,婴儿奇迹般苏醒了,大声哭了起来。

    产妇家里请韩方、芭芭和白容去吃满月酒,白容不去。

    产妇婆婆上门说:“听我儿子说的全靠你,你不去我找人拿轿子抬!”她才激动地和史蕾一起去了。

    坐了两桌,居然摆出了几样晕菜。

    听说这家是把为建房准备的肉和酒先拿来做孙儿的这顿满月酒,白容、史蕾边吃边哭了起来。

    这次只是小的惊心动魄另一次大场面的惊心动魄是在河滩抢救十多位坐船收包谷回来的落水者,全是女的。

    当地人按老办法将落水者腹部向下横放在牛背上,牵着牛在河滩“踱步”,据说牛的步伐正好,节奏就是心脏的节奏,比较容易将腹中的水啌出来。

    牛不够,其他落水的的就在河滩上趴着。

    韩方到了叫人们赶快将落水者在河滩上一字排开,自己和白容带着做人工呼吸。

    白容在医疗站除学外语也翻过《农村医生手册》,闻讯跑来前还临时抱了一下佛脚。

    落水的都是女的,白容直接对着吹气。男的不方便,她道:“你们怕什么,就像我这样吹呀!吹呀!”

    她用手捏住落水者鼻孔,自己深吸一口气之后口罩着对方吹进去,如此重复。

    男的听他这样说,就都趴下鼓足着腮帮,吹了起来。可惜只有韩方和白容所抢救的人工呼吸救活了。

    另有几个淹水时间短,经在牛背上啌水,也恢复了呼吸。

    其他的抢救失败,河滩哭声四起。白容朝一个跳着脚哇哇大哭的男孩跑去,见他母亲三十来岁,死而微睁双眼。

    白容摸她胸口,对跟过来的韩方说:“银针!你用银针试试!”

    “好!”韩方银针随身带,大声回应她。

    他在掏出银针来之同一秒钟就将针扎入了女子的人中穴,一点反应也没有。又扎涌泉,两支银针分别朝着两处脚板心深深刺进去,开始捻针。

    这时腿抽搐了一下,接着喉咙里在叽咕作响。韩方难掩激动,对白容说:“你来接着做人工呼吸!”

    活了!

    白容做人工呼吸时韩方又去挨个揭开身上的苇席,将那些已经发僵的身体的脚板心,都扎了一遍……

    在金银滩,最先接受记生洗礼的是已经超生了的男干部。

    韩方先在县上接受培训,就是开一个小口进去,小钩一钩,不用缝针,小口上胶布一贴,就这么痛快。

    民兵把着现场,五十来岁的黄书记带着二十多人在医疗站门前排好队。

    黄书记第一个进去,一会儿,趔着腿出来了,面带神恍恍的笑容,口中道:“劁了,劁过了!”

    比他还大几岁的大队长排第二,贫协主任排第三,后面是已生了两个以上的生产队长和副队长。

    金银滩首批男手术韩方一鼓作气干完,不仅心安理得每做一个都还要发声拷问:你还要不要多吃多占?

    这因为农村分配物资,从粮食到柴火等,按人头算占大头,工分只占小头,生一大窝娃儿,分粮很有优势,觉得是生产队社员在帮你养娃儿。

    黄书记手术后刚出来还幽默一句,声音也还正常,后来声音就变得沙哑,说小声人家听不见,说大声自己觉得困难。

    人们悄悄议论说难怪得公鸡劁了就不能打鸣了。第二个挨劁的大队长也有类似问题,但要好一些。

    不知这是否与韩方手术的熟练程度有关系,这事没人公开说,包括黄书记自己和家人。

    男结扎巫之微末耳,便有了小巫、大巫、大大巫、笼天盖地罄竹难书之巫。

    医疗站便也有了影产手术。需要准生证——有的地方叫娃娃票,连生第一个也要,有才能生。

    从此所发生的事不忍卒听。

    有一天白容来还书,他伸手来接时白容故意延迟一下说:“彻地鼠,你手上的……”

    手术做得神经都麻木了的韩方没有听出来说:“呃,我洗干净了,手。”

    “哼!”白容激动得嘴唇打哆嗦,把书向他手里一塞。韩方始清醒过来,马上神经都崩溃了。

    黑暗崩溃后看见前面有春天的影子,心想我不如来个金盆洗手!

    他便走去在抽屉里摸索,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手心里,将已经走出去的白容叫回来。

    “白容,我洗手不干,我连赤脚医生不当都可以,只要你收下。”

    将手伸给白容,掌心上是一枚金戒指。

    “家传的。”

    僵持几秒后,他便单膝跪了下去。白容不等他膝盖着地,转身就跑。

    白容回去才让眼泪尽情挥洒出来,对史蕾说了刚才的事情,说:“我差点就要答应他了,答应他们……”

    史蕾说:“什么叫他们?”

    “我就说的他们,”白容哭着喊。

    “哼,这事你也想拖上我?”

    “他们!他们!真要是都答应了,金盆洗手,我把自己粉身碎骨……”

    “然后,”史蕾帮她接上,“把自己化作千万个黑崽,千万个,千万个!”

    史蕾喊了起来。

    白容扑上来把她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