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已尽,烟尘散去。

    在E-026地区抬头仰望天空,那先前弥漫了整片穹顶的浓郁夜幕。

    此刻就仿佛被清泉冲淡过的墨水,哪怕仍然是永不见日光的夜色,色调却已经变为柔和的浅暗。

    这就是E-026地区的特殊性。

    这里是位于三处【破碎时空】交界地附近的驻守区块。

    那些时空之间的律法会彼此影响,从而减轻彼此的侵蚀污染。

    实际上,现在被【妖冥鬼域】称之为E-026地区的区域。已经相比起一百年前,疆域后退了不止一星半点。

    曾经的E-026是位于三处破碎时空影响范围的中心。

    两处破碎时空也许会混合双打,但是三处破碎时空就像是挑水喝的和尚,谁也不会退让谁。

    所以说,只要能够硬接住一波波实体的侵蚀浪潮。

    那便是永不陷落的稳固三角城墙。

    纵观整片大地,也不会再找到能够比曾经的那处中心点,还要更屹立不摇的要塞了。

    不过,这已然是往日余辉。

    现今的E-026地区,因为没有余裕的战力能继续驻守,一个世纪前便被联盟给放弃,阵线早已一退再退。

    这都快退到【妖冥鬼域】的战区里了。

    所以,天空才会遵循永夜的规则,是永远也见不到一丝曙光的黑暗。

    黑夜下的风吹过了少年的侧脸。

    站在驻守基地的天台上。

    他的刘海微微飘荡,身上穿的衣服套上了一件从仓库里翻出来的军式大衣。

    这是破碎时代的产物,微略陈旧的布料,以为了耐久性能而打造出来的风格。就像是那个时代一样,简约,冰冷,高效。

    面临绝望,却不屈于绝望。

    他的双眸望向E-026区域沦陷的疆土,那大概是他曾经在游戏里十数年的『家』。

    看向一望无际的黑夜。

    林玄的嗓音磁性,沉稳的缓缓开口:“天空的那边,都是敌人。”

    “林玄?”一道软糯的声音突兀响起。

    本该是独处的屋顶多了个人,她有些疑惑的问,“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

    “咳,咳咳!”

    听到动静,林玄本来酝酿的气氛被骤然撞破,他吁吐出的一口气差点没回上来,连忙咳了几声。

    主动说怪话和被人撞见是两码子事情。

    这就和对着镜子整理头发,然后发现这是双面玻璃一样。

    他不就是因为心底有些犹豫,对接下来准备做的事情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才想找个私人空间独处一下,多酝酿几分情绪么?

    阿米诺斯!

    这都能够被撞见发病时刻?

    转头看向来到屋顶上的女孩,林玄尴尬的露出不失礼貌的笑容。

    “夏诗弥?你怎么会上来到这里,你不是正在和他们一起做最后修整,以及整理这些年来驻守基地殒命者的报告?”

    “嗯。”

    夏诗弥点了点头,她将耳畔的一缕白发给缕回了兜帽里,嗓音轻浅的说,“我已经把我准备好的资料交给她了。”

    “原本我是准备等到我死掉的时候,再将这份本就准备好的资料,直接透过『契灵使遗嘱指定托付对象』,递交给总部。”

    “但是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信的过那位沐小姐。”

    “直接交给她应该也一样。”

    这些年因为某处分部的堕落,接近半个世纪以来,这里不断被派遣了大量的契灵使驻守。

    他们坚守阵地,而后死去。

    当然,这也有E-026地区本就不是人该待的地方的原因。

    这里临近交界地带,没有充足的兵力压根占不下这块地方,依照当前【妖冥鬼域】战区的实力,早该放弃掉这块地方了。

    然而,他们为了一份好看的报告,以及可以向上申请的资源。

    为了所谓面子或尊严。

    却选择对早该被淘汰的古老规则视而不见,不断以符合程序正义的名义,派遣边缘的契灵使来送死。

    这是错误的,理应付出代价。

    而收集那些证据的碎片,等待一场迟来许久的罚判,这是沐雨晴来此的目的之一。

    那位负责人原本准备好了要在这处驻守基地多待一两个星期的打算。

    对于临夜城那处腐化了的分部而言,他们肯定没心思,也压根不会将抹除掉把柄放在心上。

    但毕竟是多年的资料,光是要整理就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了。

    可是,那名年轻女子没想到的是,当她说明了来意以后。

    夏诗弥竟然安静的点了点头,然后将一份记录储存碟盘交予了她。

    “所有可以被整理的资料备份,我都已经放在这里边了。”

    从她被安排到这处E-026地区的那天。

    她就着手开始了收集。

    夏诗弥很清楚,自己是一名瑕疵品,父母与亲人朋友都死去的她,哪怕死在了这处异国他乡也不会有人在意。

    事实上,她也早就舍弃了对死亡的恐惧,接受了自己本该接受的下场。

    不然作为战争遗孤,学院里成绩名列前茅的优等生。

    在这歌舞升平的时代。

    只要将契灵使的选项舍弃掉,无数光明灿烂的未来将为她畅行,再加上颜值容貌,她本来有无数条安稳快乐的人生可选择。

    但夏诗弥,却面无表情的,沉默决然地选择走入了死寂的黑暗。

    像是,弥补当年没有选择留下的那天。

    至于被分发到E-026地区这件事,少女并没有升起多少被派遣送死的埋怨。

    反正,只要能够击杀实体的地方,无论哪里对她来说都一样。

    可是无所谓是一回事......

    对于这些人类文明的蛀虫,这名已经习惯将情感掩藏起来的女孩,却同样没有选择无动于衷。

    在侵蚀崩陷尚未降临之前,她就走过了E-026地区的每一处土地,去将那些牺牲者遗留的物件一一收集。

    靠着枪械,靠着双脚。

    这些资料本来会在她死时送出。

    以『契灵使遗嘱拟定细则』的规范——每一名获得认证,并且在前线战死的契灵使,都拥有行使自己遗嘱的权利。

    这可能会是一笔给家人的钱,能够让儿女享受福泽的优待,也可能是一点不过分的小要求。

    譬如说直到目前为止,某个最为人所知的遗嘱。

    就是曾经有一名光荣战死的契灵使,他的遗嘱内容是,希望联盟当今的领导者,能够到他家去,给他的女儿唱一首生日快乐歌。

    他女儿一直都将领导者视为偶像。

    以及帮忙带一句,说抱歉,爸爸这次没办法回来陪你过生日了。

    那份遗嘱后来竟然真的被执行了。

    哪怕联盟不久后多了规定,说领导者不能这样置身险境,极有可能被敌人利用,设置陷阱。

    但从这起案例,也足以见得这份『契灵使遗嘱』法案在社会拥有的崇高性质。

    这也许是那个漫长的时代所留下的众多遗产之一。

    所以。

    夏诗弥原本准备在自己死掉后,就使用这份权利将这份资料送至总部。

    没有人会想的到,一名身若浮萍,像漂泊的羽毛般无依无靠的孤儿少女,会把死后唯一荣耀的机会用来做这种事情。

    不可能会有所防备。

    不过......既然现在沐雨晴来了,那就刚好直接交付给她,都一样的。

    少女并不会惧怕死亡。

    但她同样不会主动奔赴死亡。

    “原来如此啊。”

    林玄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点点头。

    但他却没有像是先前知晓这件事的沐雨晴一样,看着女孩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毕竟以夏诗弥年幼且温软的外貌来看,很难想象她能够花费大量的时间,以自己的死亡为前提筹备这种事情。

    这甚至都不是为了复仇。

    像是待办事项,平静,沉默的,像是她每一次扣动枪械板机的习惯。

    她只是遵循自己选择的去前行。

    “你很了不起,诗弥。”林玄没有流露丝毫的惊讶,平淡笑着这么说道。

    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娇小的女孩也许看上去是人畜无害了点。

    但实际上,那双瞳眸里的火,炽热的温度绝对不会被这残破的废土浇熄。

    林玄很有自信。

    毕竟,作为一名传奇契灵使,他在鉴定美少女资质方面的能力绝对是杠杠的!

    “所以,你来找我是准备叫我下去,咱们该准备出发了吗?”林玄奇怪的问。

    “如果是的话,抱歉,我还有一件事准备去做,得去找某个人......”

    白发少女却摇了摇头说道:“不,沐小姐她们还需要准备一定时间。”

    其实主要是得把那些战利品分门别类。

    多亏某个人的关系,现在搜刮来的资源已经多到堆不下了。

    好几名契灵使新生在听闻『愿意自己带着契灵跑回去,或是等下一趟车的人,可以多分一份战利品之后』。

    纷纷踊跃的报名参与这长跑活动。

    不得不提的是,一些不想长跑的新生选择留了下来,因为听到某个老人说“唉,现在的年轻人这操练动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而在不爽的上去挑战后,现在正愿赌服输的当牛马在帮忙农活。

    “我来这里......是有事想问林玄你。”

    话音轻软的落下。

    在这浅薄如夜曲的天色中,夏诗弥细微的声线轻的仿佛是要融入水里。

    这名哪怕对战死都能淡漠接受的白发少女,现在神情却不复那份平静,视线不禁有些游移的撇了开来。

    一种习惯了被拒绝的不自信,对长久以来失望的习惯,让她被刘海给遮住的双瞳,像是渲染了一层浅薄的阴影。

    她抿了抿唇。

    咬着嘴,轻声开口问道:“林玄,现在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等到你去临夜城做了资质检定之后......”

    “很有可能会因为我作为契灵使天赋的劣质,无法将你的才能发挥彻底,而询问你是否要接受被分派给其他契灵使。”

    停顿片刻。

    像是在挣扎,在迟疑,像是曾经在同样的地方已经跌倒过千疮百孔的伤般。她的身体本能地在拒绝再一次重复痛楚。

    但良久之后,夏诗弥还是在夜幕的天台上,重新将小脸给抬了起来,风拂过她耳畔的浅白色的长发。

    那双微略动摇的绯红瞳眸,直视此刻微微怔神的少年英魂。

    她像是迷途的幼兽般,轻声的请求道。

    “林玄......”

    “你可以,继续当我的契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