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节度使府,李瑄与属吏议事过后,将颜真卿独自留下。

    他要询问关于豆卢军和康甲宏所说之事。

    “启禀李帅,据属下调查,不仅仅是玉门关守将和阳关守将,连原豆卢军使林朝城也收受胡人商队巨额贿赂,使胡商能将汉人奴婢、拐走的汉人妇女、孩童,带出玉门关、阳关。”

    颜真卿向李瑄回答道。

    之前李瑄已经将豆卢军使林朝城和阳关守将、玉门关守将,押送往河西姑臧城,经由颜真卿盘问。

    起初他们还抵死不认。

    但经过颜真卿的努力,审问分赃的豆卢军士兵,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们才招供。

    “如此泯灭人性,枉为军人,枉为汉人,本帅活剐了他们!”

    李瑄怕了一下桌子,怒道:“他们一共收了多少黄金珠宝?”

    “启禀李帅,他们所得的黄金、珠宝,价值四百金以上。”

    颜真卿回答道。

    “待在唐境的邪恶胡商,是否抓住?”

    李瑄又问道。

    他拼死拼活收复九曲,才被奖赏五百金。

    这些守将几年时间敢吞四百金,吃得满嘴流油啊。

    看来唐人女奴,确实很受大食那边的贵族欢迎。

    “依照画像,在各地缉捕三支有嫌疑的商队,这些恶贼商队进入玉门关、阳关,应该就在河西走廊,但属下无能,到现在还没有抓到一个贼胡商。”

    颜真卿向李瑄回答道,这么长时间没办好这一件事情,他非常惭愧。

    每一支胡商入玉门关、阳关后,都有登记。

    什么时候出玉门关、阳关,会消除登记。

    如果长时间没有出去,要么是定居在大唐,要么是被豪强黑了。

    若犯罪被官府抓到处死,玉门关、阳关那边得到消息,会消除信息。

    那些拐卖人口的贼商一般不会离开河西走廊。

    甚至不会来武威这样的繁华地带,人多眼杂,一旦露馅,就会遭到官府追捕。

    “他们总不至于北上沙漠,绕道数千里跑掉吧?”

    李瑄眉头一皱。

    北面有许多大唐戍堡,估计还未出沙漠,就被唐军骑兵当探子抓起来。

    “属下怀疑,有人将他们庇护起来。”

    颜真卿将他心中的怀疑说出。

    少则数十,多则上百人的商队,还有那么多骆驼、车马,想在大唐玩消失谈何容易?

    更何况是狭窄的河西走廊!

    也只有这一个解释!

    足够的权势,才能将他们庇护起来。

    “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李瑄微微点头。

    “据说敦煌郡太守盛玉亮也有牵扯此事,但属下无权问责。”

    颜真卿看了李瑄一眼。

    不仅仅是他无权,如果李瑄不加河西采访使的使职,李瑄也无权对付一郡太守。

    最多就是那支度、盐铁找茬,训斥他一顿,弹劾他一下。

    有采访使加身,再加上节度使的身份,可以派兵调查辖区内任何一名太守。

    不论是节度使的“使”,还是采访使的“使”,都是为皇帝所使。

    “玉门关和阳关可安排好,不会再让不该出去的人出去吧!”

    如果玉门关和阳关再被金钱腐蚀,把恶贼胡商放出去,那真是把脸打得啪啪响。

    “现在两关由玉门军把守,属下不仅派遣数名幕府官吏暂时监督,还在玉门关、阳关张贴画像,又让胡商、当地百姓举报,许多赏金二十两,一旦他们出现,必然会被拿下。”

    颜真卿做出充分的布置。

    “待我处理墨离吐谷浑叛变一事后,会亲自去一次敦煌。颜判官,明日带着一名推官和两名巡官,随我一起前去。”

    李瑄点了点头,玉门军使安元贞是一名猛将。

    他刚从鸡心谷回去,李瑄相信安元贞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河陇主将都知道林朝城是如何被罢免的。

    “遵命!”

    颜真卿拱手后退去。

    李瑄仅仅在姑臧城待一晚上,第二天就立刻出发,前往晋昌。

    一人三马,很少休息,只用五天时间就到达晋昌郡的冥河(今疏勒河)前,准备渡过冥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壮丽山河景观,在这里体现。

    冥河流入大泽,它上游的诸支流就是墨离吐谷浑的牧马之地。

    李瑄过河后,得到探马的消息,墨离吐谷浑包括男女老少,都离开冥河,与军随行。

    此时的建康军,还未到晋昌郡。

    他们的行军速度赶不上李瑄一人三马。

    吐谷浑截断河西走廊,围堵晋昌城后,并没有攻城。

    作为郡治的晋昌城,有五千莫离军把守,铠甲强弩一应俱全。

    而吐谷浑组成的队伍,只有两千骑兵,其他的步兵上到五十岁,下到十五岁,战斗力一言难尽。

    若非有顾虑,墨离军使刘之儒定会出击大破。

    刘之儒曾经在渔海之战的时候,为安波注的副将随行。

    渔海之战大获全胜归来后,刘之儒因发挥关键作用,被提拔为墨离军使。

    同样参加天宝元年渔海之战的有李广琛、李朱师、安元贞、乌怀愿、张仁贤、哥舒翰等。

    但哥舒翰比较悲催,因为职位太低,没捞到军功,还得李瑄去提拔。

    刘之儒是一名儒将,他很会揣摩李瑄的心意,知道李瑄不喜欢伤亡过大的战争,那样虽胜犹败。

    而且吐谷浑部造反事出有因,只是围而不攻,所以刘之儒一边通知李瑄,一边静观其变。

    这使荔非守瑜靠近吐谷浑军后,并没有主动进攻,而是在吐谷浑军队十里外安营扎寨。

    城中墨离军和豆卢军互为犄角。

    如果吐谷浑攻城,豆卢军会出击。

    如果吐谷浑攻击豆卢军,墨离军会出城。

    等建康军到来,就会迂回到吐谷浑军队南面。

    届时吐谷浑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哪怕是西进,也会有玉门军在那里等着。

    吐谷浑要么战,要么投。

    荔非守瑜还未等来建康军,就先得到李瑄长途跋涉而来的消息。

    他不待去迎接,李瑄就率领神策卫进入豆卢军的营寨中。

    “拜见李帅!”

    荔非守瑜带着副使向李瑄行礼。

    “不必多礼,有什么战况吗?”

    李瑄下马让他们免礼后,向荔非守瑜问道。

    “启禀李帅,吐谷浑士兵见我军到来后,不敢再围堵晋昌城,只是在我军十里外,安营扎寨。两千骑兵在侧。”

    荔非守瑜向李瑄回答道。

    “吐谷浑造反的原因弄清楚了吗?”

    李瑄又问荔非守瑜。

    不论是历史上面对四镇节度的王忠嗣,还是现在面对李瑄,墨离吐谷浑的造反,都显得愚不可及。

    按理说,堵住丝绸之路,围住郡治,实锤造反,格杀勿论。李瑄可以不用过来,直接令荔非守瑜、刘之儒等将歼灭。

    但李瑄要不来,就不是李瑄了。

    “回李帅,据说吐谷浑部要向晋昌郡太守要一个人,好像是晋昌郡的别驾,但晋昌郡太守不同意,于是截断丝路,围困郡治。”

    荔非守瑜将他知道的告诉李瑄:“末将不清楚其中的具体细节。”

    “别驾是一郡第二号人物,岂是他们想要就要的?”

    李瑄不悦。

    从品级上来看,郡中太守为长吏,别驾为二号人物,长史为三号人物。

    因为别驾是从郡丞改过来的官吏。

    李瑄麾下不设别驾,所以长史掌管郡务。

    不仅仅是李瑄,那些大都督府都是以长史为长。

    但别驾负责检查,往往统领郡兵,如王忠嗣任别驾的时候,就经常带兵出塞。

    墨离吐谷浑部只是大唐诸多附属胡部之一,他们有高度自治,首领虽是他们自己选择,但需要皇帝册封。

    正常情况下,只需要缴纳税收,遵守律法,就能得到大唐的认可。

    哪怕是晋昌郡别驾犯法,也轮不到吐谷浑去管!

    “点两千骑,随我到吐谷浑部落前。”

    李瑄向荔非守瑜吩咐一声。

    又向一名亲卫传令:“让晋昌城刘将军派遣骑兵出城。”

    吐谷浑东拼西凑的老弱兵马,他还不放在眼里。

    “遵命!”

    荔非守瑜领命后,立刻令麾下两千骑出营。

    李瑄的神策卫喂好马后,拱卫李瑄出营寨。

    “轰隆隆……”

    这么近的骑兵奔袭自然惊动了吐谷浑骑兵,他们纷纷上马应对。

    当吐谷浑骑兵靠近,看到唐军骑兵前方的旗帜后,一瞬间面如土色。

    “那是李帅的大纛!周围还有府衙旌旗……”

    “快去通知首领……”

    “李帅亲自到来,我们死定了。”

    “我们刚得府衙钱财,就兵戎相见,这是为什么呢?”

    “怎么办,李帅过来了……”

    吐谷浑骑兵很多都见过李瑄,甚至还和李瑄在白亭海并肩作战过,停留在河湟吃鲜嫩的羊肉,喝醇香的美酒。

    这些吐谷浑骑兵不愿,也不敢与李瑄为敌。

    打心底里畏惧李瑄的威名,战斗必死无疑。

    没有人认为自己比突厥、回纥、吐蕃的士兵更凶悍。

    而吐蕃、回纥、突厥,皆在李瑄面前惨败。

    吐谷浑骑兵退避三舍,想请酋长拿主意。

    “吁……”

    李瑄接近吐谷浑营寨五里的时候,勒马伸手。

    神策卫和荔非守瑜率领的骑兵纷纷停下。

    李瑄没有立刻开战,是在等吐谷浑给他一个解释。

    什么样的事情,敢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晋昌城中,墨离军使刘之儒得到李瑄传来的军令后,立刻下令一千五百骑出城,响应李瑄。

    墨离吐谷浑满打满算只有两千骑。

    吐谷浑步兵得知李瑄到来后,也非常惊慌。

    他们根本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后果。

    无尽的恐惧,不一会就蔓延整個墨离吐谷浑。

    吐谷浑部酋长赫连成英得知李瑄到来后,悔不当初。

    其实在截断丝绸之路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

    他知道凭借他们无法攻克晋昌城,可已经踏上不归路,北面是沙漠和大山,南面是群山,西是玉门军,东面是豆卢军。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酋长,李帅停马而未进,这是等待您的解释。李帅仁义,未直接冲杀过来,说明有回旋的余地。需要您亲自出马,向李帅负荆请罪,说明缘由!”

    在赫连成英犹豫不定的时候,一名部落长者向他劝说道。

    “唉!也只有如此了!”

    赫连成英叹了一口气。

    李瑄一到,全军气泄,不想再做无谓的抵抗,让儿郎们白白伤亡。

    随即,赫连成英脱去衣服和帽子,赤裸着上身,单人独马,奔向李瑄。

    远远的,李瑄看到赫连成英的身影渐进,亲卫上前阻拦,将赫连成英带到李瑄面前。

    赫连成英看到李瑄后,立刻下马拜道:“吐谷浑赫连诸部共推酋长赫连成英拜见李帅!”

    “多么漂亮的丝绸,被你从中间剪开,你还需要向我拜见吗?”

    李瑄从马上跳下,到赫连成英身边淡淡地说道。

    早点干嘛去了,现在才来请罪?

    丝路已前后被堵截十几日,大唐要面临巨大的损失,也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到头来一句恕罪,就想消弭前过,怎么可能?

    “属下一时糊涂,求李帅饶恕。属下受到冤屈,所以才做出如此昏聩的举动。”

    赫连成英不断向李瑄磕头,希望能得到李瑄的饶恕。

    “冤屈?以前你们墨离吐谷浑诸部也有人恶人,他们犯法以后逃回部落寻求庇护。你觉得你们没有造成冤屈吗?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那些被吐谷浑人欺负的汉人,只是没有和你一样的兵器而已。如果有,你们吐谷浑部落还能保全吗?”

    “后来本帅到河西,你们把犯法的族人交给官府,本帅已经不计前嫌。而伱却不自知。那些河西的胡商蒙冤会到本帅的府衙状告,墨离吐谷浑四万人,难道没有一匹马能跑到湟水城吗?”

    “赫连酋长,还是你们觉得本帅做不到如班超那样的公正?亦或者会像王君一样把你们当成军功?”

    “本帅何时有过倚中国富强,欺凌弱小,贪一时之功?”

    “亦或者觉得上次的战斗,本帅对你们的赏赐不满意?”

    李瑄连连向赫连成英反问,字字诛心。

    看来如高适所说,墨离吐谷浑怒而兴师,不计后果。

    这种快意恩仇,也是许多胡部的特性。

    他们短视而缺乏思考,只在意一时的心情,一时的利益。

    “属下糊涂啊……”

    赫连成英听到李瑄的话后,更加羞愧,几乎要将头埋在地上。

    他知道自己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将族人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于是他拔出腰间的配刀,就欲自刎谢罪。

    “锵!”

    “铛!”

    赫连成英的刀还未放在脖颈上,就被李瑄抽出宝剑挡住。

    神策卫以为赫连成英要行刺李瑄,纷纷拔出宝剑。

    “造反者由圣人定罪,死是容易,你的族人怎么办?”

    李瑄轻轻一挑,赫连成英的佩刀就脱手而出。

    宝刀在空中飞舞几圈,反插在三丈外的泥土上。

    李瑄又将宝剑缓缓放入腰间的剑鞘之中,目光逼视赫连成英。

    如此冲动的人,若非吐谷浑和河西诸胡部于他有大用,李瑄绝对不会制止。

    “此事和族人无关,我一人之罪。”

    赫连成英痛哭求饶道。

    “围堵晋昌城的,难道没有你的族人吗?”

    造反是封建王朝这种家天下制度下,最大的一条罪责。

    当然,有的造反有回旋的空间。

    如护输和骨力裴罗那次造反,他们杀死河西节度使王君后,逃到突厥。

    最终李隆基还是赦免了河西回纥,并让骨力裴罗的兄长伏帝难当酋长安抚。

    “属下知罪……请李帅饶恕我的族人……”

    赫连成英被李瑄说得已经无地自容。

    “告诉本帅,是何原因让你截断丝路,围堵晋昌?”

    李瑄这才询问赫连成英造反的原因。

    “因晋昌别驾许智带人杀死我族人二十几人,其中有我的一个儿子,所以才失去理智,一怒围堵晋昌,截断丝路。”

    赫连成英向李瑄回答道,现在他心中平静,没有之前的愤怒。

    也只有失去亲子的痛苦,能让人不顾一切。

    但赫连成英被李瑄开头的话骂醒。

    河西汉、胡杂居,民风彪悍。之前吐谷浑人在河西杀人犯罪,往往跑回族中庇护。

    官府一般也不敢与胡部死磕。

    毕竟胡人凶起来,可比豪强猛得多。

    但自从李瑄来了以后,手起刀落杀死一批豪强后,胡部就不敢庇护族人了。

    他们知道李瑄是真敢攻击河西胡部。

    “说话需要证据。你怎么知道是晋昌别驾所为?”

    李瑄眉头一拧。

    官吏一般不惹豪强、胡部,一下杀死二十几名墨离吐谷浑胡人,有些莫名其妙。

    李瑄作为河西节度使,兼河陇押蕃使,这么大的事情,当向他禀告才对。

    可他却才得知这个消息!

    “我部有一族人从那里路过,亲眼看到是晋昌别驾许智带着百余名郡兵追杀我的儿子。他躲在灌木丛中,眼睁睁看着我的儿子被许智麾下的骑士杀死……”

    赫连成英声泪俱下地向李瑄陈述道。

    在他们胡人看来,这就是证据确凿的事情,足以当成证据报仇雪恨。

    但在李瑄看来,这只是一面之词。

    即便他有点相信这件事和晋昌郡别驾有关。

    “尸体在不在?”

    李瑄问出关键这一点。

    “我那族人看到郡兵杀死人后,将尸体带走,估计要毁尸灭迹。”

    赫连成英至今都没看到二十几个族人和儿子的尸体。

    若非被族人无意中目睹凶杀过程,这必然会如天下许多件命案一样,好好的活人在人间蒸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