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

    一副巨大的堪舆图挂在正中,皇帝负手而立,背对着众人,望着关中以西那片地界。

    “吵了几天,能不能拿定意见?”

    刘彻低沉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听不出喜怒。

    话音刚落。

    便有一人出列,即刻回道:“陛下,从陇西郡发兵,过大河,从东向西,稳扎稳打方为上策!”

    “冠军侯所言,臣以为不妥!”

    说话之人,是御史大夫李蔡。

    此时宣室殿内,除了这位作文臣装扮,其他众人,皆是甲胄在身,武将作风。

    商讨用兵之事,自然是将军们的活,刘彻不会做出外行领导内行的糊涂事。

    那李蔡这个御史大夫为何在此?

    无他。

    李蔡以前也是个将军!

    他本就是将门出身,后投身军武,拜将封侯后,径直被提拔为御史大夫。

    行军打仗的经验有,自然就被皇帝唤来,刘彻不是军事家,但会用军事家。

    意见不合,那就论,争!

    刘彻自会从中博采众长,从而制定决策。

    “都赞同御史大夫?”问这话时,他依旧双手叉腰,背对着众人。

    “臣不赞同!”

    “朕没问你。”刘彻转过身来,觑了一眼愤慨的霍去病,“你挂了帅,其他机会就让着点。”

    “李广,你来说。”

    左侧一位扶剑老将闻言,晃了晃脑袋,梗着脖子道:“臣老了,陛下还是让年轻人说吧!”

    言语之间,怨气满满。

    刘彻丝毫没惯着他,“郎中令老了,要不要朕现在就送你回去颐养天年?”

    郎中令李广嘴里哼唧了几声,不情不愿的一拱手,嘟囔道:“回陛下,老臣还是那句话,冠军侯的计策太冒险,我是不赞同!”

    “阴山以西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头,大军一旦深陷其中,迷了路,纵使有千军万马都是徒劳!”

    此话一出。

    殿侧端坐的霍去病索性闭眼,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只是心里忍不住腹诽:

    “你迷路,我都不会迷!”

    刘彻此时已坐回龙榻,冷声道:“别让朕一个个点,你们被问的烦了,朕不烦?”

    “军国大事,能马虎吗!?”

    “谁赞成、谁反对,都什么理由,说!”

    迫不及待和不情不愿是两个极端,也注定李蔡、李广这类人是少数。

    博望侯张骞……

    对,就是出使西域那个张骞。

    如今是元狩元年,四年前张骞便从西域归来,之后因军功获封博望侯。

    张骞起身出列,道:“陛下,河西廊道北面的沙漠、戈壁绵延千里,荒无人烟,沿途没有一个匈奴部落。”

    “行军方向、水源、粮秣,都是问题,冠军侯奔袭的计策是好,但,实现太难。”

    “着实太难!”

    这便是在表示不赞同了。

    张骞不偏不倚,就事论事,他的话算是代表殿内大部分将军的意见。

    他们并非不知道兵行险着的道理。

    可霍去病的方略太险!

    此时的冠军侯,一来,参与大战的经历只有一次,无法让众人对他拥有盲目的信心。

    二来。

    年龄是硬伤……

    俗话说,嘴巴没毛、办事不牢,话是糙了点,可大部分人还真就认这套,论资排辈哪都有。

    “这么说,都不赞同。”

    龙榻上,刘彻敲了敲御案,思虑片刻,望向队伍前列那位,“大将军,你怎么看?”

    “莫要再和稀泥,有什么说什么,去病是你外甥,也是朕外甥,朕都举贤不避亲,直接命他挂帅。”

    “你避个什么嫌!”

    一句话,就把卫青含糊其辞的话堵了回去。

    见大将军起身,殿内嗡嗡的议论声逐渐停下,就连一肚子窝火的李广,嘴巴动了动,终是乖乖闭上了。

    能让武将如此,原因只有一个:

    强啊!

    霍去病没有的资历,卫青有,霍去病没有的官职,卫青也有,霍去病没有的战绩,卫青还有!

    也正是因为这份无敌履历,才让刘彻出言打破卫青的闭口禅。

    “回陛下。”

    只见卫青走到堪舆图下,不指河西之地,反而手指大汉正北方,沉声道:

    “自之前数次出击,匈奴单于本部退至漠北,右贤王部遭遇重创,此时我军出兵河西,宜快不宜迟。”

    “一旦匈奴人察觉到危险,必会来援!”

    话罢。

    卫青面向主位,恳切道:“陛下,冠军侯制定的方略,确实大胆、冒险。”

    “但我军若想一战定河西,必须冒险!”

    “否则……”

    说着,他深施了一礼,“臣料定,一战不下,第二次再打,必然要面对匈奴主力掣肘!”

    话音落下。

    早已睁开眼的霍去病神情振奋,暗暗握拳,果然还是舅舅懂他。

    殿内众将闻言,大都沉默不语,龙榻上的刘彻也若有所思。

    只不过。

    将军们是顾忌卫青的态度,选择性闭嘴。

    皇帝是真的在思考卫青话里的利弊。

    而两者都不沾的呢,就是既不在乎大将军的态度,也不赞同大将军的话。

    “此言差矣!”

    但见李蔡厉喝一声,将所有视线吸引而来。

    其人撩起衣袖,行至大殿中央,正欲陈词,却不料……

    恰在这时。

    宦者令匆匆小跑进殿。

    老太监先是对怒目而视的李蔡赔笑一声,随即绕过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刘彻身侧,附耳道:

    “陛下,太子来了,说是想旁听议政。”

    嗯?

    刘彻本能皱眉。

    往左斜了一眼,皇帝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直勾勾盯着宦者令。

    老太监心底顿时一突,惊地拔凉拔凉的!

    暗骂自己就不该赌!

    这下要遭!

    宦者令面颊抽动,连忙为自己来通禀开脱,哀道:“奴婢也劝太子不用来,他非说什么知行合一,既然学了大复仇,就得来听听怎么打匈奴,这…这…”

    话没说完。

    老太监就敏锐发觉,有那么一瞬间,陛下忽然眉飞色舞起来。

    虽然只有一瞬。

    但他就是吃这碗饭的,不会看错!

    紧接着宦者令嘴里的话就改成了:“这…陛下,您看是不是要让殿下进来?”

    刘彻嗤笑一声,骂道:“老东西鬼精鬼精,再置一个软榻来。”

    “诶!”

    宦者令的菊花脸立即绽放,“奴婢这就去办!”

    主仆二人说了这么多,可在殿内臣子眼里,只看见宦者令向陛下低语几声,又匆匆离去。

    正疑惑呢。

    便见殿外引进一人,也不等他们起身施礼,上首的刘彻便先开口道:“继续议事!”

    说话时,他还伸手点了点大殿右侧。

    刘据会意,轻手轻脚落座。

    随后太子见到的场景,可用一句流行台词形容,便是:“一进来,我就看见常威在打来福!”

    那‘常威’先前被打断话头,不仅没有失了锐气,反而平添一股憋屈。

    此时再张嘴,厉色更多。

    “大将军此言差矣!”只见李蔡双眉倒竖,愤而怒道:“大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