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楼。

    出去十多天的玛拐,一身的风尘仆仆,不过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

    这一趟虽然累了点。

    但绝对值得。

    从瓶山带回的明器,在省城的黑市上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

    听闻陈家出手的消息。

    无数人,从京城、上海滩、金陵、羊城甚至港岛专门赶来。

    长沙城自古因为土夫子众多。

    明器交易也极为火爆。

    光是地下黑市,就有六七处,不过其中最为有名的当属白沙古井。

    只因为,白沙古井外的搬金楼,便是陈家所修。

    每年都有无数明器,从此处流通入外界。

    稍微在古玩行里有点门道的人。

    谁不知道,凡是陈家出手,那必然是史上罕见的稀少之物。

    而原本,按照玛拐的想法。

    他是打算和往年一样。

    将明器打散,从数个渠道分销出去。

    但这一次,因为掌柜的那番话,他才临时变阵。

    和家里老人商量了下。

    决定重启搬金楼。

    要知道,所谓搬金楼,恰如其名,那就是个钱无数的销金窟。

    而且,搬金楼与其说是黑市,还不如说是一个存在于地下世界的拍卖会。

    一般人连踏入的资格都没有。

    上一次搬金楼开。

    还是十多年前。

    陈玉楼从老掌柜手上接过陈家重担。

    那时他虽然手腕、魄力和手段都已经足够,在江湖上也有了不小的名声,但毕竟……年纪太小,名望和资格远不如老掌柜。

    所以,他开了搬金楼。

    陈家无数明器,如水一样送入了搬金楼。

    然后他亲笔写了邀请函。

    直接发到了长沙城那些古玩大家、富商名流手中。

    也正是那一次。

    搬金楼这三个字,成了长沙城地界上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

    能够送入其中的东西。

    无一例外,全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多少年都难得见到一件。

    但那晚,搬金楼中足足出现了一百多件,压轴的明器,据说是一件北宋卢汝窑冰裂纹瓷瓶。

    被一位来自京城的神秘买家,以天价数字带走。

    至于究竟是多少。

    虽然迄今为止仍旧是个谜团。

    但关于数字,古玩江湖上猜测了十年,衍生出了无数种传言。

    而其中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是。

    为了拿下那只瓷瓶。

    光是搬运银两的车子,都差点将搬进楼外的青砖压裂。

    也是那一次。

    那座古楼,在江湖上有了搬金的名字,也有叫它销金窟,流金洞。

    也是那晚过后。

    陈玉楼的名字在古玩江湖声名鹊起。

    一夜压过无数人。

    如今,时隔十年搬金楼竟然重新开市。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引起了多少人的震动。

    甚至在黑市上,一份邀请函都被炒出了天价。

    只为当夜进入楼内看上一眼。

    作为后半辈子的谈资。

    当晚的楼中,也确实验证了搬金两个字。

    银洋、黄金,甚至田契地契,如同雪纸一般飘荡,震惊了无数看客。

    已经有人将它形容为一场盛宴。

    等拍卖会结束。

    玛拐在省城待了两天才返回。

    倒不是别的,实在是来人太多,他作为陈玉楼的心腹,在外一定程度上已经代表了陈家。

    许多人都在翘首以盼。

    询问下一次搬金楼什么时候开?

    即便是长袖善舞的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那几位常年在省城做事的叔伯,也都是人精,一起出手才终于替他解了围。

    只说搬金楼再开的话。

    一定通知在场各位。

    听到这个承诺,那些远道而来,却没有太多收获的名流这才离开。

    “看来动静还真不小。”

    听完玛拐一番叙述。

    陈玉楼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忍不住笑道。

    “何止不小,掌柜的,这次我们陈家算是真正把这块金字招牌坐实了。”

    “以后再有好东西,也不用像以前那么麻烦了。”

    玛拐一脸的期待。

    这趟省城之行,他也算是长见识了。

    尤其是等客人散去。

    他坐在仓库里,看着堆积如山的黄金银洋时,都有点麻木了。

    无数人求而不得的金银。

    只不过是账本上一行行的数字。

    不过,也是因为这一趟,让他对未来也有了更大的信心。

    “行了,先不说这个。”

    “让你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对此陈玉楼并未回复。

    如今,修行才是第一位,至于倒斗只能排到后面。

    当然全盘舍弃肯定不行。

    尤其如今乱世,财侣法地,没有钱和地,就像是无根之萍。

    最重要的是。

    经过瓶山一行,他发现,越是那种世间大藏中,对于修行有裨益的灵物越多。

    这不想倒斗也得去了。

    不过这些话,明面上肯定不好说。

    “哦,对。”

    听他问起,玛拐这才反应过来。

    放下手里的茶盏。

    “掌柜的,我在省城特地查过,那个托马斯确实是个古董掮客,专门买卖明器,然后远涉重洋,运回美利坚。”

    “据说一趟就能赚下一座庄园。”

    说起这件事。

    玛拐愤愤难平。

    他娘的那帮洋鬼子抢了圆明园还不知足。

    现在又盯上了明器。

    不过被他取消入楼的资格时,托马斯一开始极为吩咐,说是要去找领事馆要个公道。

    但当他提醒了一句他所做的那些事时。

    托马斯瞬间老实了不少。

    毕竟,如今他明面上的身份还是教堂的传道士。

    “预料之中。”

    陈玉楼并无太多意外。

    从晚清开始,每年就有无数的古董流落海外。

    绝大部分都是通过这种方式。

    “至于那个裘德考,暂时还没消息,不过,我让七叔留意了。”

    “他说一有这个人的下落,就会派人来庄子告知。”

    “没消息?”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了陈玉楼的意料之外。

    手指轻轻敲落。

    当落子数次时,他心头忽的一动。

    按照时间线计算。

    老九门大概成立于民国十年到十五年之间。

    如今才民国初年。

    而裘德考进入长沙城,最先接触到的便是吴老狗。

    这么看,确实是他想多了。

    纵然老九门存在,那也是几年后的事了。

    “是。”

    “掌柜的很着急吗?”

    见他神色变幻,玛拐不禁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事了。”

    抬头瞥了他一眼。

    陈玉楼笑着摇了摇头。

    拐子别的都好,就是容易胡思乱想。

    他要是真说着急,他怕是连夜又要赶回省城一趟,非得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要不然估计都睡不好觉。

    见状,玛拐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

    偏偏又琢磨不出来,此刻端起茶杯,四下看了眼,他才恍然大悟。

    以往无论什么时候。

    掌柜的身边总跟着一道身影。

    今天他都回来这么久了,竟然没见到昆仑,这都不是不对,而是反常。

    “别看了。”

    “昆仑在后院跟着明叔读书呢。”

    一看他眼神四下扫过,目露惊疑的样子,陈玉楼不用猜都知道他心里在琢磨什么。

    而被掌柜的一口道破心思。

    玛拐忍不住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但下一刻,他骤然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

    有些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

    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啥?”

    “掌柜的,您能不能重复一遍,拐子……好像没太听懂。”

    读书?

    还是跟着明叔读书。

    什么鬼啊。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有那么好骗么?

    再说,这他才出去半个月啊,又不是半年。

    没记错的话,自己离开陈家庄前往省城的前一天,他还跟昆仑坐在楼外,说了一上午的话。

    另外,昆仑那小子什么情况,他还不清楚?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见他那副惊疑难定的样子。

    陈玉楼只是笑着招呼了声。

    “好。”

    玛拐哪敢耽误。

    当即起身,跟上掌柜的身影,推门出了观云楼,一路往后院而去。

    不多时。

    还没进入后院。

    他就听到一阵朗朗的读书声传来。

    那声音听着有点耳熟,但又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让玛拐更是一头雾水。

    “云苏潘葛,奚范彭郞。”

    “鲁韦昌马,苗凤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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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朗诵声不断从屋内传来。

    隐隐还能听见明叔解释各个姓氏来历的声音。

    “过去看看。”

    见玛拐想到了什么,又不敢置信的样子。

    陈玉楼拍了下他肩膀。

    朝那间充当学堂的屋子努了下嘴。

    玛拐下意识哦了声,一步步往学堂外靠了过去。

    站在窗户边。

    深吸了几口气,这才透过窗缝往里看去。

    然后……

    他就看到。

    一高一矮,恭恭敬敬坐在桌子前,认真跟着明叔朗读百家姓的身影。

    其中那个高的,不是昆仑还会是谁?

    但和他印象中那个总是一脸傻笑的家伙不同。

    此刻的他,双目清澈,脸色认真。

    最关键的是,读起书来声如洪钟,一字一句吐字极其清晰。

    “能说话了?!”

    直到这一刻,玛拐脸上的忧虑才彻底散去,只剩下一抹浓浓的喜色。

    甚至,比起这一趟省城之行的收获,都要让他激动无数倍。

    昆仑那小子竟然好了!

    不但能开口说话,看神色就知道明显是已经开窍。

    站在窗外的他,强忍着推门进去,重重抱他一下的冲动,但嘴角的笑容却是根本压制不住。

    他其实还有件事没说。

    在省城这段时日。

    他特地将昆仑的病理带上了。

    专程去拜访了好几位国医圣手。

    只可惜……

    几个人说辞全都一致。

    听说他在找医生,那几个出现在会场的传道士,还向他推荐了下西医。

    不过,长沙城这边暂时没有。

    最少也得到上海滩去请。

    玛拐对洋鬼子那些玩意本身就极为抗拒,又不好驳了人家的好意,只是委婉的拒绝了。

    没想到。

    回来后再见昆仑,他竟然彻底开窍。

    一时间,站在门外的他,只觉得百感交集。

    足足看了好一会,等目光从昆仑身上收回,他才扫了一眼旁边的身影。

    昆仑在此蒙学。

    不用说肯定是掌柜的安排。

    但他更好奇,能够让掌柜的特地点名和他一起识文断字,庄子里还有谁能有这个地位。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那道身影忽然扭过头。

    冲他龇牙咧嘴的笑了笑。

    “??”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玛拐瞬间懵住。

    白猿?

    其实他走之前,白猿就已经开口,只不过仅限于陈玉楼和昆仑知晓。

    而且白猿一直躲在屋子里,一步不出。

    他们并未见过面。

    加上玛拐那几天忙的脚不沾地。

    哪有功夫理会一头猴子的事。

    如今见它穿着长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对着书本摇头晃脑读书识字的一幕,玛拐简直有种大白天撞了鬼的感觉。

    说实话。

    他在看之前。

    都以为是哪户人家的孩子。

    过来一起蒙学。

    谁他娘想得到竟然是头猴子?

    饶是他也算见多识广,一时间都不禁站在门外,像是失了魂一样。

    还是陈玉楼上前。

    拍了下他肩膀。

    无声的示意了一句。

    玛拐这才回过神来,皱着眉头一路往外走去。

    “这……掌柜的,到底啥情况,昆仑病好了我还能理解,那猴子怎么还能开口说话?”

    走了没几步。

    他再也忍不住。

    将心中疑惑倒豆子似的尽数问出。

    “那猴子可不简单。”

    “天生灵物,深通人性,我给它打开了横骨,开口也不意外。”

    陈玉楼笑了笑。

    虽然嘴上说的简单。

    但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无论是开窍还是炼化横骨,每一件都难如登天。

    “掌柜的太神了!”

    “传说中的神仙点化也不过如此了吧。”

    玛拐瞪大眼睛,一脸感慨。

    他向来就对陈玉楼奉若神明。

    而今听到是他出手,心里头那点疑惑瞬间烟消云散。

    “你小子……”

    听他不露痕迹的拍了自己一记马屁。

    陈玉楼忍不住摇头一笑。

    也就是他和鱼叔。

    偌大的陈家庄,再换个人他都会觉得刻意。

    “对了,这几天你好好休息。”

    两人随意闲逛着,陈玉楼叮嘱道。

    这段时间,大小事务都压在他身上,玛拐神色间肉眼可见的疲倦。

    “怕是难了。”

    玛拐却是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陈玉楼眉头微皱。

    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往远处城门处望去。

    一身长裙的红姑娘正笑盈盈的骑马而来。

    “好像还真是。”

    隔着老远,他都能看到红姑娘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

    只能同情的拍了下玛拐的肩膀。

    没办法,能者多劳。

    山上能做事的人确实少了点。

    “拐子,伱说……我要是精简掉一些人如何?”

    远远望着马背上那道英姿凛然的身影。

    陈玉楼忽然想起一件事。

    早在瓶山时他就认真考虑过。

    只不过,回来后,他耽于修行,玛拐忙着出货,红姑娘则是赶鸭子上架肩负起了常胜山那边的职责。

    这件事便耽搁了下来。

    但从长远去看。

    如今仅仅是乱世之初,兵荒马乱的岁月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接下来,他只会一心修仙。

    对于所谓的大争之世,会尽可能的避开。

    而且常胜山上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打家劫舍、吞食大烟、拉帮结派,甚至霸占良家的事情屡见不鲜。

    说句不好听的话。

    如今的常胜山,不仅是积重难返,更是沉疴重病。

    就像是个身材臃肿,一身毛病的老人。

    来一场大刀阔斧的革新势在必行。

    继续拖下去的话。

    只会越来越麻烦。

    他随口提了一句,余光则是盯着玛拐的眼神,去看他的反应。

    但让陈玉楼没有想到的是。

    玛拐那张脸上,竟是闪过一抹欣慰之色。

    仿佛早就在期待着了。

    “掌柜的,您这……可算是想明白了!”

    “什么?”

    陈玉楼眉头微挑。

    “山上那帮混吃等死,还有慕名来投的那些江湖人,真的,早就该清除一批了。”

    “拐子以前不敢说,但既然现在您提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玛拐搓了搓手,一脸的激动。

    作为常胜山的管家,他比谁都清楚山上形势。

    看似树大根深势力惊人,但那不过是表象而已。

    伴随着这几年的天灾兵祸。

    不仅仅是三湘四水,南北一十六省,只要是跟绿林道站点边的,全都想着来常胜山吃大户。

    而以往。

    掌柜的打着广交天下的名头,对那些人是来者不拒。

    短短几年时间,山上盗众从几千上万,一下扩充到了五六万。

    而且还在源源不断的增长。

    只是……

    再怎么样的大户,也经不起这么吃啊。

    虽然每年也在外出倒斗。

    但入不敷出。

    要不是这次瓶山收获颇丰,他都已经打算寅粮卯吃了。

    “所以,你觉得该怎么做?”

    感受着他眼神里的幽怨,陈玉楼老脸一红。

    前身确实如此。

    手段确实没得说,当得上一声天下绿林魁首的称号。

    唯一的弱点,就是将颜面二字看得太重。

    但也恰恰就是这唯一的弱点。

    成了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拿性命换来的金银粮食,最后养了一帮烟客赌鬼。

    而他在遮龙山失手后。

    以诚义二字出名的常胜山瞬间树倒猢狲散。

    不可谓不可笑。

    如今重活一世,陈玉楼自然不会再任由这种情况在自己身上重演。

    “能者留、庸者退!”

    “混吃等死之辈,一个不要!”

    面对他的询问,玛拐心里似乎早就有了思路,平静的回道。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放手去做。”

    “不要担心会有人闹。”

    “懂了么?”

    这个答案,与陈玉楼心中所想,几乎是不谋而合。

    玛拐抱着拳头恭敬领命。

    正好此刻。

    红姑娘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陈玉楼也不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

    看了一眼两人笑道。

    “来的正好。”

    “红姑,拐子,陪我去外城看看孔明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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