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陈玉楼几句话感染。

    接下来一路,队伍士气明显高昂了不少。

    毕竟身在江湖,谁又能拒绝得了名利二字?

    金算盘便是如此。

    在决心前往龙岭迷窟之前,随身多年的算盘崩碎,心悸不安,冥冥中鬼神都朝他发出了警示。

    但终究还是逃不过江湖留名四个字的诱惑,不管不顾,毅然前去,只可惜最终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半个钟头后。

    打头的袁洪一跃跳上横在前方的山石。

    伸手搭了个凉棚,避开从谷口刮来的冷风,不至于让雪粒子打进眼睛里,这才垫着脚尖极目远眺而去。

    只见越过黑山。

    起伏的山脉消失不见,天地间再度变得辽阔起来,转而出现的是漫天黄沙笼罩着的一望无尽的戈壁滩。

    看到这一幕。

    袁洪眼睛不由一亮。

    这段磨子沟看似也就四五里长,却是花费了无数时间。

    如今终于安然通过,身负斥候职责的它,悬着的心也总算能落回肚子里去。

    “前边就是西域地界了。”

    “弟兄们,加把劲!”

    从远处收回目光,袁洪低头看向身下蜿蜒的队伍,忍不住大声道。

    “到了?”

    “应该是,这风他娘的吹得老子都睁不开眼。”

    闻言,艰难跋涉中的众人,纷纷昂起头,只是寒风卷着雪花和砂砾从谷口汹涌而来,就像是石子打在身上。

    饶是他们皮糙肉厚,都有些扛不住。

    只能压着帽檐。

    不过,从笑骂声中也能听出众人的欣喜。

    这河西与东疆这一段路,根本不是用凶险两个字就能形容。

    短短几天他们就深有所感。

    也难怪那帮行商,宁可在嘉峪关一待就是半年,货物全积压在手上,急的满嘴水泡,都不敢冒险起程。

    说实话。

    戈壁滩白天都还好。

    顶多就是风雪沙尘和劫匪。

    但一到夜里,才是噩梦的开始。

    荒漠里的凶兽倾巢而出,捕猎食物,营地外围必须保持篝火不灭,有人彻夜巡视,但白天赶路就已经耗尽了精力,只能交替轮换。

    除此外,天色一黑,温度就会急剧下降。

    习惯了湘阴湿热气候的他们,哪能承受得住这种温差。

    不少人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脱水症状。

    全凭着一口气硬扛。

    如今……

    总算越过了第一道难关,踏入了西域地界。

    怎么能不激动万分?

    一个个下意识放快脚步,顶着漫天风雪,从隘口冲出,狭窄逼仄的视线一下豁然开朗,让在河西走廊足足走了半个月的众人不禁怔在原地。

    愣愣的望着这方陌生天地。

    只觉得胸口下那股子郁气,一下都涌到了喉咙,恨不得扯开嗓子大叫几声,将烦闷全都倾泻出去。

    饶是鹧鸪哨几人,也是如此。

    牵着马驻足在原地,望着前方辽阔无尽的戈壁滩。

    苍凉、荒芜感扑面而来。

    即便是常年行走在黄河两岸,也曾见识过陕北高原的杨方,此刻也被眼前这一幕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只有陈玉楼神色平静。

    随意扫了眼,便抬头望向天穹。

    被风雪遮掩的高处,一道微不可见的身影横空而过。

    赫然就是罗浮。

    从吞食石君山火窟,返祖之路更进一步后,它几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凡禽的范畴。

    而为了激发它的翱翔习性。

    从陈家庄出发开始,这一路上,除去夜间扎营休息,绝大多数时间,陈玉楼都任由它自在飞越天空。

    除了寥寥几人。

    寻常伙计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此刻,一缕神识扫过,陈玉楼平静的给它下了一道指令。

    这便是灵契的霸道之处。

    即便深处数百丈穹顶,瞬息之间,就能心神相通。

    “歇息片刻。”

    “休整后再出发。”

    收回视线,见一行人还怔怔的看着,陈玉楼忍不住笑道。

    闻言。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纷纷退回到黑山崖壁下,找个避开风尘的地方,也顾不上太多,直接席地而坐。

    找出水和干粮,抓紧时间补充,恢复体力。

    陈玉楼则是走近昆仑跟前,示意他打开地图。

    那是一幅用羊皮制成的图册。

    看痕迹就知道已经有些年头。

    还是前几天,他们在玉门关补给时,从一个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行商手里买来。

    虽然没有官制那么精细。

    但整个西域所在,因为幅员辽阔,无数年时间里,几乎没有完成过真正的大一统。

    所以,迄今应该也没有真正完整精细的舆图。

    就算有,大概率也被人藏着,算得上是千金不换的宝物。

    而今手里这幅草图,都花费了不少钱。

    陈玉楼目光扫过。

    如今他们所在,属于河疆交界。

    这地方环境太过恶劣,除了少数匈奴后裔或者蒙古、回回散居于此,几乎再找不到人烟。

    不过……

    再往前行大概三五百里。

    便是昆莫城。

    算是距离最近的大城了,属于东天山地域,汉军进入此地前为匈奴王庭下的伊吾卢,又称哈密国。

    然后千年时间里。

    昆莫城一直在汉人王朝和匈奴王庭之间反复横跳。

    一直到明永乐年间,封哈密国统领为忠顺王,赐金印,自此昆莫成为大明属国。

    等到了昆莫,他们也就算是真正进入西域腹地了。

    与他们之前设想的路线并无出落。

    “行了,收起来吧,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你小子……大冬天也能出汗?”

    心里默默盘算了下路线。

    做到心中有数后。

    陈玉楼抬头看向昆仑笑道,不过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他额头上滚落的汗珠。

    要知道,眼下已经是仲冬,就是湘阴那边也是三九寒天。

    更别说此地。

    山上来的那些伙计,哪一个不是裹着厚厚的羊毛长袍,带着毡帽,但就算如此,一个个还是冻得直跺脚。

    连他都换上了棉袍。

    昆仑却仅仅加了一件夹袄。

    “不冷。”

    昆仑咧嘴一笑。

    洗髓伐骨、横练真气,而今的他,浑身就像是一座火炉,即便身外漫天大雪,寒冬如狱,但他依旧察觉不到太多寒意。

    闻言,陈玉楼也没多说。

    只是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休息,随手摘下一壶酒,仰头灌了一口。

    清冽的酒水顺着喉咙滚入腹中。

    不多时,一阵火意便席卷全身,将寒气驱散了不少。

    旁边那些伙计也大都如此。

    随身携带除了水和干粮,都会备着一壶烈酒,不时抿上一小口,不至于会失温冻僵。

    休整片刻,等恢复精力,一行人再度启程。

    长长的马队慢慢消失在黄沙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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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距离十多里外。星星峡隘口。

    此刻,风口崖顶处被人修筑起一道道的烽火台,除此外,每隔三五里就有一座墩楼。

    尤其是隘口处。

    更是坐落着一座门楼。

    大门紧闭。

    山上山下少说有几十道人影。

    “他娘的,那帮狗崽子都学精了,这都多久没开张了?”

    “谁说不是,再没人来,弟兄们怕是都要啃沙子了。”

    “咱弟兄整天在这喝西北风,顶上那帮人倒是舒服,奶奶的,这会还有娘们暖着被窝,完全不管我们的生死。”

    “嘘,小声点,你小子疯了,待会被听到了,可就不是生死那么简单。”

    隘口门楼上。

    几个沙匪靠在墙垛后,长枪竖着靠在一边,手里抱着酒水,不时往嘴里灌上一口,感受着头顶呜呜的风声,一个个愤愤不平的低声骂道。

    他们从南疆过来。

    本来说好到了这边能吃香喝辣。

    一开始确实还行,光是打劫那帮过往的行商,就赚的盆满钵满,满嘴流油。

    只是好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才短短半年不到,听到消息的行商纷纷折路,甚至躲在嘉峪关避风头。

    尤其今年,一个月都未必能遇到一拨人。

    劫到的金银财货,大部分都被几位统领吞食,从手指缝里落点残羹剩饭,他们上百号弟兄抢着吃。

    而那些统领,仍旧整天奢靡无度,毫无影响。

    这么大冷的天。

    好酒好肉不断,之前抢来的女人伺候着,他们整天风餐露宿,谁心里没点恼火积怨。

    只不过暂时还敢怒不敢言罢了。

    “听到就听到。”

    “老子哪句话说错了怎么的,他娘的,不能同患难,也不能共富贵,把我们弟兄当成了什么?”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紧紧攥着酒壶,脸上满是忿怒,眉头拧成一块,下颌上胡茬都在跟着抖动。

    闻言。

    旁边几人嗫嚅着嘴唇,相视一眼,最终还是摇摇头并未多言。

    他们心里同样有着怨言。

    如今有人替他们说出,只会共情同理,又怎么会阻拦。

    毕竟,顶上那些人又不会顾及他们是生是死。

    再说这么冷的天,难道还指望他们能从石堡里出来转转?

    几人闷着头,将心中怒火,发泄到烈酒里头。

    谁也不曾注意到。

    一道黑影,此刻正从云雾中俯冲直下,几乎就是眨眼间,已经从一粒黄沙,变得足有磨盘大小。

    周身火焰滚滚,就如一颗陨星坠下。

    直到出现在头顶十多丈高处。

    墙垛后才终于有人察觉到了不对,扶着墙晕晕乎乎的站起身,下意识想要睁大眼睛去看那究竟是什么。

    但视线很快就被雪花遮掩。

    “娘的,喝多了,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

    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道一闪而逝的火光已经消失不见,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嗓子。

    只是……

    还未重新坐下。

    一道流火,骤然降下。

    轰!

    只瞬息间,便将门楼彻底吞噬,身处楼顶上的几人甚至连呼救声都没发出,就被烧成了一堆灰烬。

    凤凰真火!

    连秘金都能融化。

    更何况是血肉之躯?

    罗浮唳的一道啼鸣,双眸之中金光闪烁,神色间满是冷漠。

    它只接到一道命令。

    那就是摧毁此处。

    唳鸣声响彻,将天地间呼啸的风声都为之压下,下一刻,无数流火如雨般倾泻直下,转眼间便将整个星星峡笼罩。

    燧台、石堡、墩楼。

    尽数陷入火海。

    巡视四处的沙匪怔怔的看着这一切,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葬身火海之中。

    至于躲在石堡中寻欢作乐的统领。

    甚至连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在纸醉金迷中死去。

    不多时。

    感受到绵延十多里的峡谷中,再无一道气息生机存在,罗浮这才收回真火,展了展翅,身外流火浮动。

    化作一道影子,径直破开漫天沙雪。

    沿着马队离开的方向追去。

    六七里外。

    骑在马背上,捧着地图低头研究的鹧鸪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头远远望了眼他们来时的方向。

    但天地间风雪如瀑。

    一过黑山山脉,雪少说大了一倍不止。

    以他的眼力根本无法看穿。

    思索片刻,见实在分辨不出,干脆不再多想,转而继续看起了地图的路线。

    倒是带着斗篷,浑身罩在长袍下的袁洪。

    几乎是火意席卷隘口烽燧的一刹那。

    它便有了警觉。

    一双目光里满是骇然。

    除了陈玉楼,它绝对是最为了解罗浮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在陈家庄时,就隔着一道院墙修行,更重要的是,作为通灵之兽,它天生就对凶险有着远超常人的敏锐嗅觉。

    尤其是炼化足足二十块山魈骨后。

    山魈血脉的天赋神通也一点点觉醒。

    那便是与山脉的融合。

    山魈为山中精鬼、蛟龙为川泽河神。

    一个能感知地脉,一个能查探水脉。

    那是刻在骨子里天生的能力。

    刚才那一刹,它就是先感受到了黑山地脉的震动,随后才是独属于凤鸟对它的血脉压制。

    从二者不难判断。

    罗浮一定出了手。

    而它向来随心所欲,从不受到约束,唯独听命于主人。

    所以……

    想到这,袁洪不禁偷偷瞥了眼不远外,那道坐落在马背上,如风起伏的背影。

    主人果然言出必行。

    那帮沙匪惹到他,算是一脚踏入阎王殿了。

    就在它胡思乱想间。

    袁洪身形忽然一下顿住,抬头望去,主人不知道何时已经回头,不动声色的扫了自己一眼。

    那道目光温和平静。

    却是让它有种如坠冰窟之感。

    察觉到此,袁洪赶忙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多想。

    而那道目光来得快去的也快。

    似乎只是无意。

    但随着目光收回,笼罩在它身外那股势如山崩的巨大压力,却也一瞬间烟消云散。

    袁洪重重咽了下口水。

    心中已经有了十成的确认。

    主人示意,罗浮出手,星星峡那些拦路沙匪,估计已经葬身在了火海当中。

    还真是仇不过夜。

    比起当日土司府,而今连返程再报都已经欠奉。

    它甚至都能想象得到。

    若是还有活口,或者有牧民远远望见。

    几十年后的地方志或者鬼神录中,大概率会留下这样一段话。

    民国初,雪中陨星如雨,峡中烽燧尽毁,数百人,无一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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