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行!”

    陈玉楼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

    刹那间,长袍下有风气自行流转,身前水雾弥漫的夜空中,一道又一道的无形阶梯凝聚而成。

    负手拾阶而上。

    说不出的随意洒脱。

    只片刻,他人便停在了那座石球上。

    足足七道铁线绞合而成的钢索从中穿过,拧成一股,顺势往头顶望去,双眼中金光破开重重黑暗。

    钢索尽头。

    果然联接着石门。

    呼——

    看到这,陈玉楼哪能还不明白,吐了口浊气,目光转而落在身前石球上。

    形如巨瞳的球面上,有一道明显的暗格。

    伸手向下轻轻一按。

    只听见咔嚓一声,暗格下沉,刚好落入石球正中,将那七根铁锁卡住。

    一瞬间,原本还在不断运转的水势大阵一下停住。

    嘎吱的绞合声也消失无踪。

    头顶。

    山崖之下。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凝重的气氛开始蔓延。

    尤其是鹧鸪哨几人,在石桥上来回走过,不时俯身低头看向暗河深处。

    只是……

    河水汹涌,其形如渊,再加上那一层厚重的雾气。

    即便天生夜眼的杨方,也无法看清水下情势。

    更何况其他人。

    “什么情况,陈掌柜怎么还没回来?”

    “不会出事了吧?”

    几人压低声音,四目相视,眼神里透着不安。

    闻言,伏在桥墩上正往底下扫视的鹧鸪哨,眉头不禁一皱,自瓶山后,他自认为对陈玉楼有了十足的了解。

    在人前温顺恭谦如良鹿,遇事时沉静谨慎似蛇蛟,对敌时却是向来斩草除根,狠戾过豺狼,修行天赋更是万中无一。

    手段辈出、深不可测。

    待人做事、滴水不漏。

    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既然主动下水,自然就是已经有了十成的信心。

    何况,蛇母已死,他实在想不到这座古城中,还有什么能够威胁得到陈玉楼的存在。

    “嘀咕什么呢?”

    “陈兄之能,又岂是你我能够揣测?”

    扫了一眼几人,鹧鸪哨沉声道。

    “可是……”

    “没什么可是。”

    杨方挠了挠头,他想说实在不行,自己水性过人,又同样身怀夜眼,可以下水接应陈掌柜,相互照应,总好过如此焦急的等待。

    但一句话还没说完。

    就被鹧鸪哨打断。

    “再等等。”

    “算算时间,应该快……”

    似乎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于沉重。

    鹧鸪哨又补充了一句。

    他何尝不明白杨方的意思。

    只是水下晦涩不明,凶险难辨,加上他性格莽撞,贸然入水反而容易出事。

    轰隆——

    这句话就像是个无端的征兆。

    简短几个字还未落下,黑夜中一道宛如炸雷般的轰隆声忽然响起。

    众人脸色一变,下意识回头循声望去。

    一盏盏风灯中。

    那扇与山崖融为一体的石门忽然向里缓缓推开。

    仿佛正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扣动门关。

    “门开了?!”

    “是掌柜的。”

    “错不了,肯定是陈掌柜。”

    看到两扇严丝合缝的门叶,朝两边退去,露出一道足可容纳马车并行进出的缝隙,众人一扫之前的阴霾忧虑。

    随着嘭的一声沉闷巨响。

    石门撞动山崖停下。

    落尘石屑簌簌如雨般洒落。

    众人手中风灯,以及周围崖壁中插着的火把光线,透过缝隙,将浮动的黑暗一点点朝里挤压过去。

    无论门外还是远处石桥处。

    在此一刻。

    所有人都是下意识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门后,连呼吸声都不敢太大,似乎生怕惊扰到了什么。

    这扇古老的地底石门,有着太多太多的秘密。

    如今终于要揭开那一层面纱。

    他们哪能忍得住心中好奇?

    只是……

    当摇曳的火光,冲散门后的黑暗。

    一道修长挺拔,眉目沉静的身影却从中缓缓走了出来。

    “总……总把头?”

    “这,怎么是掌柜的?”

    “他不是去了桥下么,为什么会出现在石门后?”

    看到陈玉楼的瞬间。

    众人瞳孔都是齐齐一凛,脸色间写满了难以置信。

    昆仑都有些没回过神来。

    看了眼门后的陈玉楼,又下意识低头看向石桥之下。

    “袁洪?”

    拉过一旁的袁洪,昆仑皱着眉头看去。

    后者则是一脸的无奈。

    摊了摊手,“别看我,我要知道,也不会在这等着了。”

    “怎么,下了趟地下河就不认识我了?”

    从阴影中信步走出。

    看着众人或惊奇,或震撼的反应。

    陈玉楼不禁摇头一笑。

    听着那道温和笑声,众人终于回过神来,山呼声响彻周围,震得崖壁缝隙中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总把头威武!”

    “山主威武!”

    在他们的认知里,卸岭一派从来都是大铲大锄,石门拦路那就破门,大封大树那就开山平丘。

    要是往常。

    还管他娘石门铜锁。

    打几条石洞,填入火药引线,爆破就完事了,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但卸岭好歹也是传承上千年的门派。

    谁又愿意承认,自己和那些江洋大盗,绿林贼匪一个路子?

    纯粹只知道动用蛮力?

    如今摸金、卸岭两派后人皆在,能见到掌柜的凭一人之力,轻而易举就将石门打开,他们也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快。”

    “去看看。”

    石桥上一行人,再不敢耽误,迅速朝着石门处走去。

    才走了几步,老洋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回头看向落后几步的乌娜。

    “乌娜姑娘,想什么呢,走了。”

    “哦……来了。”

    乌娜点点头。

    从穿过地底隧洞,准确的说,是离开那一处地下湖开始,所有的一切对她而言,就已经无比陌生。

    即便她比所有人都要提前一步来过此处。

    但神秘未知却是充斥着整个心神。

    被长发稍稍遮住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石门处那道身影上,眼底满是惊叹。

    回想这一路。

    无论何等局面,似乎永远难不住他。

    她终于明白,为何所有人对他都有一种近乎于盲目的信任。

    比起自己,他仿佛才是故地重游。

    这样一扇地底巨门,纵然是阿塔,拥有诸多萨满巫术在身,恐怕也难以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打开。

    更不必说。

    是否有直面未知的勇气?

    “掌柜的……”

    等一行人走近,昆仑下意识开口。

    他所关心的从来都不是女王灵宫亦或是什么鬼洞。

    “我没事。”

    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急切之意,陈玉楼只是摇摇头。

    闻言,昆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将手中龙鳞剑递了过去。

    陈玉楼随手接过,负在身后。

    一双目光扫过众人,似乎能够洞穿心思,主动解释了一句。

    “精绝古人在地下挖出了一座瀑布,借助水势布置机关,铁锁连接石门,只要按下机扩,大阵自然停转。”

    他说的简单。

    但众人却知道,想要做到绝对难如登天。

    不说能否找到那条地下暗河,成功进入大阵,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寻到阵眼,打破这座维系上千年的大阵,几个人能够做到?

    “那陈掌柜,门后是?”

    老洋人还惦记着鬼洞之事。

    但眼下抬头望去,门后雾气深重,犹如墨汁流淌,什么都看不清。

    “我也不知。”

    “得下去看看。”

    陈玉楼摇摇头。

    他刚才纯粹是借着捷径上来,门开的一刹那,刚好落地。

    还真没有时间去底下一探究竟。

    即便心里有个大致的线路。

    “那还等什么,弄得这般气势,就算不是那精绝女王的灵宫,最少也是龙楼宝殿了。”

    杨方跃跃欲试。

    见状,陈玉楼当即一挥手。

    “既然杨方兄弟想打头阵,那就你来。”

    话音才落,杨方一双眼睛瞬间亮起,灼灼如烈火,惊喜之色根本掩饰不住。

    “当真?”

    这一路上,自己几乎没有太多出手的机会。

    但从入陈家庄后,衣食住行不说,仅仅是陈玉楼以及鹧鸪哨随口修行指引几句,放到江湖上都是千金都换不来的事。

    更何况。

    好不容易得来的七星横练功。

    自己只是提了一口。

    陈掌柜便安排昆仑亲自传授。

    这等大恩,自己再不做点什么,杨方实在汗颜,没脸继续待下去。

    “那,陈掌柜,我去了!”

    见他一副生怕自己反悔的模样,陈玉楼不禁无奈一笑。

    “急什么?”

    “让老洋人与你一起,彼此间也有个照应。”

    “是,陈掌柜。”

    不等杨方开口,老洋人便直接答应下来,算是堵死了他的后路。

    提过一盏风灯。

    手握镜伞。

    越过杨方径直穿过石门。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知道这扇门后的黑暗里究竟隐藏着什么。

    无他。

    自进入双黑山,精绝古城后。

    越是深入地底深处。

    他后颈处那道红斑鬼咒爆发的迹象便愈发惊人。

    昨夜在城外营地睡下,他甚至半夜被那股心悸感惊醒,掀开衣服,对着镜子看了一眼,原本还模糊的印记就像是一只鬼眼。

    在皮肉之下轻轻蠕动着。

    仿佛随时都会钻出来。

    他并不畏惧死亡,父母、长辈、族人,他见过太多人因它而死,比起死亡他更怕的是留下无尽遗憾而死。

    历经千辛万苦。

    才终于等到今天一日。

    要是不能进入那座鬼洞看上一眼,就是死,他都无法瞑目。

    更何况,先知预言的雮尘珠都已经被他们拿到。

    或许……

    今日过后。

    世间再无这该死的鬼咒。

    “喂,你小子等等我。”

    见老洋人一眨眼便走出数米外,反应过来的杨方脸色不禁一急,哪里还敢迟疑,随手从一旁伙计手中借了盏风灯,便急匆匆的追了上去。

    一步跨过石门。

    潮湿的雾气铺面而来。

    杨方来不及多想,便见提着风灯的老洋人身影停了下来。

    等他追到近前。

    这才发现,石门后方的山崖下,连接着一条极为陡峭的坡道,往外延伸,无穷无尽,黑雾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来。

    风灯的光火,最多只能照破几米范围。

    再往前,光线就被彻底吞噬。

    “杨方,你来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

    听到身后脚步,老洋人主动让开一步,指着坡道深处问道。

    见他神色凝重,一脸认真,杨方也不敢乱开玩笑,迅速低头望去。

    一双夜眼中,仿佛有清光浮现。

    但尚未修行入境,更没有如同陈玉楼那般特地修行法目灵眼,最多也只能看到六七米范围之外。

    再往前,视线中全是柳絮般浮动的雾气。

    “得往下走。”

    杨方摇摇头。

    见状,老洋人直接道,“那你在这等着,我下去看看。”

    说完便提着灯盏往坡道下走去。

    这一幕把杨方吓了一跳,他好歹也是当世摸金传人,虽然不如师傅金算盘,但行走江湖多年。

    对墓下情形一清二楚。

    这种逼仄狭长的甬道隧洞,最是容易埋设机关暗箭。

    贸然闯入其中。

    根本就是死路一条的下场。

    平日里他还总觉得老洋人年纪轻轻,但一身暮气沉沉,几乎跟他师兄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没想到,眼下竟是如此莽撞。

    一把拽住他的肩膀,杨方拧着眉头低声骂道。

    “不是,你他娘疯了?”

    “这要是埋了伏火,设了鬼奴,头顶流沙,暗中藏蛇,你觉得能对付得了几样?”

    闻言,老洋人并无动摇,只是嘭的一声撑开镜伞。

    “那也不行!”

    杨方提着灯紧随其后,抬了抬手中打神鞭。

    “我给你殿后,不然你小子真出了事,杨魁首那边我可没法交代。”

    “也行。”

    深知他性格的老洋人,知道自己劝不住他。

    加上有人殿后,凶险确实会减去不少,干脆答应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

    风灯映照出两张凝重、谨慎的脸。

    比起之前的石殿,此处空气更为潮湿,雾气迎面打来,很快就在发梢和面巾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水珠。

    脚下坡道更为湿滑,稍不小心就会跌倒。

    一路走了足足半刻多钟。

    坡道终于到了尽头。

    但想象的鬼洞、冥宫、龙楼宝殿却一样没有出现。

    身下是一处宽阔的平台,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再往前已经无路可走。

    “门后就这么个玩意?”

    “逗我呢?”

    杨方提着灯四下看了看,先是不可思议,随即忍不住低声骂道。

    “不对,杨方,来,看这边。”

    另一边。

    老洋人蹲在平台边,借着镜伞将风灯尽力挑向前边的悬崖外,光火摇曳,黑暗中分明映照出无数的人影。

    一个个神色木然的站在那,一动不动。

    “不是石俑鬼奴吧?”

    杨方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打神鞭,却发现四棱钢鞭上符文寂灭毫无动静。

    在他迟疑间。

    老洋人则是无比果断,手腕一抖,镜伞勾着的风灯嘭的一声,径直往山崖深处坠去。

    见此情形。

    杨方再不敢说话,探着身子,目光死死追随着那道被风气吹得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风灯。

    先是一望无尽,足有数百尊的巨瞳石人映出。

    来不及回神。

    风灯似乎撞上了山崖石壁,嘭的一声碎成无数,而在光火熄灭的刹那。

    夜色深处。

    一座巨棺、无数金银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