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陈玉楼所料。

    作为永顺王朝都城。

    老司城地处苗岭山脉龙头处,四通八达,河流山道纵横。

    这么大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瞒得住。

    还不到天亮时分,土司府受袭,彭濡阳身死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遍四方。

    只是。

    这件事太过震动。

    以至于同为土司的安家、张家以及向氏,收到密信的第一念头竟是完全不敢相信。

    毕竟,彭家如今再如何式微,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

    苗岭、猛洞河、老熊岭,连绵起伏的山脉横跨一千多里,地势范围囊括足足七州,尽是彭家所有。

    这等庞然大物。

    后人再如何烂泥扶不上墙,但积攒的庞大底蕴,至少几代人都败不完。

    更别说老司城固若金汤,短短一个钟头,破城杀人还能安然离去?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但……

    随着越来越多的消息,甚至细节,沿着灵溪河、苗岭山中传来。

    再加上在南龙河战场的彭家人,军心涣散,忽然开始撤军。

    其实,彭濡阳身死的消息,一早就送入了大营。

    原本土司府指挥司为了不动摇军心,还想将此事强行压下。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苗寨各部,本就是依附于彭家这株遮天大树下生存。

    无论征税、抓丁还是镇压动乱,都是他们动手。

    彼此间,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彭家不灭他们自然百世鼎盛。

    但彭家一倒。

    接下来轮到的就是他们。

    毕竟,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此境地下,苗人、彝族、佤寨,已经壮人各部土把头,哪还有为彭家卖命的心思。

    脑子但凡聪明点的人。

    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心腹悄然离去。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

    天还没亮,彭家营寨就已经跑了大半,剩下的也是人心惶惶。

    这种境地下,就算是指挥司那边也回天无力。

    只能命令各部回撤。

    这下,三家哪里还会不明白。

    老司城被袭的消息,真实性极大,绝不是虚言妄语。

    张家、向氏,纷纷在最短时间内起兵越境。

    强行闯入彭家地盘。

    开始趁火打劫。

    尤其是安家,更是趁他病要他命,几乎是底牌尽出,一口气向南龙河投入了数万人。

    连安家这一代的都司都亲赴前线督命,追着残部不断绞杀。

    这两百年里,安彭两家明里暗中摩擦不断,每隔个十几二十年就会掀起一场大战。

    但安家输多赢少。

    要不是凭着南龙河天险强行拒守,再加上张家和向氏,也不愿坐视彭氏一家独大的局面,三家暗地里结成盟约。

    只要安家势弱,两家就会暗里相助。

    当然。

    张家和向氏也不是冤大头。

    这么做,一个不想坐看彭家独大,另外一个,也有驱使安家牵制彭家的原因。

    如此之下。

    两家才能暗中发展。

    就如这一次,看似安家获利最大,在正面战场杀得彭家丢盔弃甲,一扫两百多年来的郁闷。

    但实际上张家和向氏,趁此机会,一个从南一个向北,不知觉中已经吞下彭家大片地盘。

    等到安家反应过来。

    都已经晚了。

    毕竟吞到肚子里的东西,怎么可能还会吐出去?

    至于那些逃入深山,亦或者离开黔西南,西行入滇、北上进川,南下桂省,东进向湘的山民,得知此消息,一时间更是又惊又喜。

    喜的自然是彭家走入亡路。

    惊怒,无奈,则是因为此生大概率很难再返回故土了。

    而就在三家瓜分彭氏一族时。

    陈玉楼一行人,已经越过猛洞河,过苗寨,进入三湘四水地界。

    一路上。

    无论市井还是江湖。

    无一不在流传着老司城之故。

    不出意外的是,随着距离渐远,当夜之事也衍生出了无数种版本。

    说实话。

    对此陈玉楼早就已经习惯。

    但当他听到有人信誓旦旦的提及,彭家之所以遭此横祸,灭族大劫,是因为得罪了神鬼时,饶是他都忍不住一脸问号。

    苗人与佤寨相似。

    素来信奉鬼神。

    如湘西十八苗寨洞民,就认为天地间一共有八十三尊鬼神,而黔东南苗人,则觉得有神三位,鬼十八尊,黔西南信奉神鬼一体。

    正是因为彭家太过自视,不敬鬼神。

    所以鬼神大怒,派出上百天鬼,让老司城一夜之间化为火狱。

    至于为什么会这么传。

    是因为当夜有人在老司城上空看见了一道流火划过。

    然后……

    内城便火光四起。

    说的倒是像模像样,无懈可击。

    只可惜,事实与传言之间偏离了十万八千里。

    也因为这个传言,以至于之后赶路时再听到其他传言,再如何他都没有觉得奇怪。

    农历十月初一。

    是传统祭祀节日寒衣。

    人们会在这一天祭扫烧献,以祭族亲。

    因为是秋日,所以又叫秋祭,十月朝,亦或者祭祖节。

    除此之外,还有授衣,开炉的习俗。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也正是源自于此。

    等一行人沿着沅江,一路穿过湘阴城,踏入茫茫仙坛岭时,远远就看到那座坐落在青山良田间的庄子。

    只是。

    不知道为何。

    骑在龙驹背上的陈玉楼,却是下意识放缓了脚步。

    或许是近乡情怯。

    更或者是因为……太久没有回来。

    上次离开,还未秋收,田地里一派生机向荣的景象。

    为了迎接将临的收获。

    庄子里还特地弄了个秋社。

    如今再次归来,田间地头已经再不见青禾,只有成片的田埂以及干涸的水井。

    天气也从酷暑进入了寒秋。

    一转眼,两三个月了。

    不仅是他,其余人也是目露感慨。

    “掌柜的……拐子来了。”

    陈玉楼目光越过田地,望向更远处的山间,秋风瑟瑟,绿叶也已经染红。

    正失神间。

    红姑娘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低声道。

    “拐子?”

    陈玉楼眉头一挑,下意识收回目光,看向陈家庄外。

    果然。

    一行数人正骑马从庄内冲出,直奔他们所在而来。

    当先一人。

    不是花玛拐又是谁?

    只是,远远望着,陈玉楼眼底却是浮现出一丝惊疑。

    花玛拐自小就进庄。

    因为逃难途中,淋雨加饥荒大病一场,自此落下病根,即便之后那些年里也服了不少大药调理,但伤到了根基,一直体弱。

    三人中,就属他身子骨最差。

    不过花玛拐胜在脑子灵活,心思机敏,做事经验老道,从不让人费心。

    所以这些年来,山上大小事务几乎都是他在打理。

    庄子这边也照顾颇多。

    陈家庄上上下下谁不清楚,鱼叔是如今的大管家,花玛拐就是下一代继承人。

    因为远赴滇南。

    一行来回少说数月。

    实在放心不下的陈玉楼,特地将他留下,庄子里有鱼叔看着,山上有他坐镇,方才能够高枕无忧。

    如今看来,拐子做的还算不错。

    庄子内外一片宁静。

    与一路所见的乱象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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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如一座世外桃源。

    但他惊疑的却是,此刻骑在马背上的那道身影,一身气血翻涌,分明是武道修行有成,亦或者吐纳呼吸入门的气象。

    怎么会?

    拐子那副身子骨,说是风吹即倒都不为过。

    这些年里,不仅是他,红姑娘都不知道劝说了多少次,让他学学武强身健体,但那小子总是以忙、累一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时间长了。

    陈玉楼也就任由他去。

    没想到,这次只是去了一趟滇南,那小子竟然判若两人。

    束马站在田间大道上。

    陈玉楼静静候着。

    不多时,一行队伍便赶到身外,花玛拐一脸激动,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大步冲到龙驹之外。

    “掌柜的……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刚开口,语气都变得哽咽起来。

    这么多年来。

    掌柜的哪一次出远门,他不是跟在身边,这次可好,昆仑、红姑都走了,单单留下他一人。

    两个来月时间说长不长。

    但说短也绝对不短。

    但每次下山来到庄子,鱼叔年纪大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庄子里找个光线充裕的地方,晒着太阳打盹入眠。

    至于其他人。

    关系终究还是疏远了些。

    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如今左盼右盼,总算是将掌柜的他们给盼回来了。

    “先别嬉皮笑脸。”

    一看他样子,陈玉楼平静地打断道。

    “你这身上怎么回事?”

    “啊……哦,就知道瞒不过掌柜的您。”

    花玛拐先是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身上,随即才猛地反应过来,咧嘴笑道。

    “不是您离开前,让我好好练武。”

    “这几个月里,山上庄里风平浪静,我也没什么事,就随便找了本内功法门翻了翻。”

    “随便翻翻就能摸到门槛?”

    听到这话。

    陈玉楼还算淡定。

    但身后的红姑娘却有些按捺不住了。

    她当初为了练武。

    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绝不是一句虚言。

    尤其是数月前,为了修行玄道筑基功,光是入定一关,当初就足足在后山苦行了半个多月,方才达到掌柜的要求,开始尝试引气入体。

    花玛拐一个站桩都嫌累的人。

    这么些年,连一套最简单的五禽戏都记不住。

    如今随便一练就能入门。

    总不可能他才是那个万中无一的练武奇才?

    “哪那么简单。”

    花玛拐挠了挠头。

    当着众人的面他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既然掌柜的问起,他也不好隐瞒,只能硬着头皮道。

    “一开始,我连那些句子都看不明白,文绉绉的,读起来都拗口。”

    “但那天我在湖边拿着书看,突然碰到了明叔,就随便聊了聊,我都没想过向他询问,还是他问了起来。”

    “然后我就随口一说。”

    “没想到……明叔在练武上也颇有成就,指点了我几次,我就照他说的练,一日复一日,直到今天一早都没落下。”

    花玛拐断断续续的说着。

    陈玉楼眼里的惊疑之色渐渐散去。

    但昆仑和红姑娘,却是愈发的不敢置信。

    “明叔?”

    “你说的不会是给昆仑蒙学的那位周先生吧?”

    红姑娘瞪大眼睛,盯着身外的花玛拐。

    她因为性子冷傲。

    平日里无论庄子还是山上,都是生人勿近,很少和人往来。

    最多也就是会和昆仑、拐子两个聊上几句。

    但周明岳她还是知道的。

    掌柜的请来给昆仑和袁洪蒙学授课的那位先生嘛。

    之前在庄子里见过几次,四十来岁,长得儒雅随和,谈吐有方,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倒像是落魄的读书人。

    说他满腹诗书,她信,但说他指点拐子练武,这事怎么听怎么玄乎。

    偏偏。

    花玛拐想都没想,便点了点头。

    “是他。”

    “周先生……”

    这下,连昆仑都有些无法相信。

    “好了,有什么事进庄再说,跑了一天,先回去好好休息。”

    陈玉楼打断几人对话。

    其实在拐子开口前,他脑海里倒是浮现过几道身影。

    如鱼叔、六伯、风伯,还有十三叔。

    都是陈家上一代的老人。

    尤其是后三位,当年老爹故去,整个陈家庄和常胜山交到他手里,是三位叔伯拿命下斗,挡住江湖上的流言风语。

    可以说是为他争取了几年时间。

    亲自看着他挑起重担。

    三人都是真正的老江湖,只不过年轻时受伤太多,如今都在庄里养老。

    至于鱼叔,则是最为深不可测的一个。

    用陈玉楼的说法,鱼叔名字里虽然占了一个鱼字,但绝对有虎豹之气。

    谁要是小觑了那个整日打盹的老头。

    绝对会为自己招来大祸。

    但就算是他都没想到,指点拐子的竟然会是周明岳。

    不过,想想其实也算正常。

    身为周家后人。

    观天象、辨阴阳、驱神役鬼都是等闲,何况指点花玛拐练练武?

    只是,以周明岳的本事,当日在观云楼内酒后失言一幕,事后绝对已经知晓,加上他让鱼叔找人盯着他的事,更是瞒不过他。

    本以为自爆身份的他。

    会趁着这几个月时间悄然离去。

    周家人几百年不曾出现在江湖上。

    阴阳端公和卸岭力士之间虽无仇怨,但同为倒斗江湖中人,往日不知情形还好,但身份败露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面上终究过意不去。

    不成想。

    周明岳倒是有意思。

    非但没有离去,反倒跟个没事人一样,真就在陈家庄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户生活。

    如今更是指点花玛拐。

    所以……

    他借此肯定是要言明什么。

    “是,掌柜的。”

    见掌柜的发话,再加上鹧鸪哨师兄妹三人,还有卸岭众伙计都在。

    昆仑和红姑娘纵是满腹狐疑,也不好继续追问。

    只好暂时将此事吞回肚子里去。

    反而是花玛拐,并无太多惊疑。

    当日掌柜离开前。

    曾吩咐了他两件事。

    一是盯着湘阴地界上那几个军阀,另外一个就是周明岳。

    掌柜的离开数月。

    罗老歪三人再不曾动手,风平浪静。

    至于周明岳同样如此。

    指点他的当夜。

    拐子就去找了鱼叔。

    他老人家都只是摇摇头说没事,让他安心练武。

    不然。

    真当他拐子一百个心眼是白长的?

    但凡周明岳有半点异心。

    他绝对活不到今天。

    想到此处,花玛拐收起心中冷意,脸上再度露出笑容。

    “掌柜的,拐子出来时,已经让厨房那边准备饭菜,进庄就能吃上了。”

    “另外……还专程为掌柜的您准备了几坛二十年的绿竹。”

    听到最后两个字。

    陈玉楼那双幽潭深井般的眸子里,终于浮现起一丝波动。

    在外数月,饮酒无数。

    但喝来喝去,他最惦念的还是湘阴城里一盏绿竹。

    “还是拐子懂我。”

    “走,先回庄,掌柜的我馋这一口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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