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钟鸣鼎食之家,从不会将后辈教育假手于人,世间所谓名满天下的书院,豪门大族从来都不屑一顾。

    礼

    范府虽谈不上钟鸣鼎食之家,但自出了一个范进,也可堂而皇之地标榜‘诗传家’。

    如此一来,族学不免就要提上日程了。

    别看《红楼梦》里贾家族学尽是藏污纳垢,不值一哂,便以为天下族学皆是如此。

    事实上,千年世家,若非人才辈出,又岂能代代富贵,代代相传。

    翌日。

    范进在青禾姨娘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正待用些早饭,慧和尚便闯了进来。

    “发生什么事儿了?”范进挽了挽袖子,瞥了慧和尚一眼,平淡开口。

    慧和尚急得满口大汗,喘着粗气,“老爷不好了,黄河决堤了!”

    范进面色猛地一变,豁然站起,“黄河是怎么决的堤?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从严世藩打算全力修堤至现在,不过勉强过去了一个多月,连民夫尚且还没有完全召集,许多物料还在路上。

    按照钦天监的推测,距离夏汛高峰期当还有月余时间才对。

    深吸了口气,范进这才强自镇定道:“可知道是哪里决堤?”

    “是...是新安江大堤决口。”

    慧和尚狂咽唾沫,“现在外面都传遍了,说是淳安、建德两地,已经化作一片泽国了......”

    范进眉头深皱,吩咐道:“即刻备马,我要前往工部衙门一趟。”

    决口发生得如此突然,很难让人怀疑,是有人不想严世藩修堤。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行至工部衙门大门前。

    范进略正乌纱,这才从容迈步而入。

    而此时,工部衙署里,早已人声鼎沸,物议沸腾。

    “诸位,新安江大堤决口的消息,想必诸位都知道了吧!”赵文华与严世藩联袂而来,不待与众人行些官场中的繁文缛节,便开门见山道。

    一众工部官僚皆是点头。

    此事原委尚需查明,但赈灾事宜必须即刻进行。

    若是救灾不利,工部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而首当其冲的,赫然便是严、赵二人,只不过一个贵为当朝首辅的独子,一个是从一品工部尚书。

    即便要承担些罪责,结局总归不会太惨淡。

    反倒是他们,若是嘉靖帝决心借着新安江大堤决口一事掀起大案,怕是不少朝臣都得九族剥离。

    “既如此,诸位同僚便共同议一议,工部将在接下来的风浪中如何自处......”

    这场工部内部闭门会议的核心,并非救灾,户部不拨款,工部照样难为无米之炊。

    严、赵二人所思所虑,无非如何置身事外,以免事后被追责而已。

    太素殿。

    自从新安江大堤决口,连淹淳安、建德两县险情的奏折进了通政司,罗文龙便火急火燎地命人送去了内阁。

    只是,还没等几位阁臣商议出对策,便有内侍来报,说是嘉靖帝宣几位阁臣前往太素殿觐见。

    “都看严阁老做什么!”

    嘉靖帝怒火中烧,“你们是我大明的官,又不是严嵩的家臣,朕问你们,新安江大堤为何会突然决口,淳安建德两县,为何会突遭大水。”

    见一众阁老皆是默然不语,唯有严嵩战战兢兢正打算出列请罪,嘉靖帝直接一挥宽袖,点名道:“张治,你来说说看。”

    张治先是看了看身侧的严嵩,沉吟片刻,这才开口,“关于此中内情,杭州知府已就此事递了奏折,详陈此事......”

    显然,嘉靖帝并没有这么好糊弄,“我毋用听杭州知府怎么说,倒是想听听你们怎么说。”

    “瞧瞧你们,朕以大明万里江山,亿兆子民相托,你们究竟是怎么治理的天下,都说说吧,敞开了说!”

    “臣等知罪。”包括严嵩在内,几位阁老齐齐跪倒。

    “不要再东拉西扯了!”

    嘉靖帝怒气更盛,抬手一拨,面前的杯盏直接被扫落在地上,热茶在地毯上冒着氤氲水雾:“查,给朕查个底朝天,朕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硕鼠,又贪了朕的银子,贪了朝廷的银子!”

    直到现在,嘉靖帝仍深深记得,就在两年前,户部还以国库空虚为由,从自己的内帑借了三十五万两银子,用于加固新安江河堤。

    眼下夏汛初至,若是别的地方出了纰漏也就罢了,偏偏出事的是新安江大堤。

    “陛下!!”

    嘉靖双眼微眯,循声看去,发现是一贯能言善辩的吕本,不由得抬手一指,“吕本,你又有何狡辩之言?”

    吕本面色讪讪,定了定神,抚着长须说道:“依老臣愚见,此事还是不宜大费周章,牵连太广,目前的首要任务,还是治涝。”

    “哦,就这么任由这些个贪官污吏逍遥法外?”嘉靖帝眸中危险之色更甚,猛地一指殿外,龙躯踉跄了一下,“你问问被水淹的淳安建德两地灾民答不答应,问问天下黎民答不答应!”

    “陛下,猛药易伤国本呐!”张治也跟着帮腔道:“历来治大国如烹小鲜,急不得啊。”

    “急?”嘉靖帝冷笑,“朕急了吗?”

    说完,面色潮红之下,似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不由得看向严嵩。

    不同于往日里的温声细语,嘉靖帝此刻的口吻却有些疾言厉色,“严阁老,你也是如此想法?”

    严嵩先是长身下拜,思忖良久才开口,“圣上有意整饰吏治,乃是万民之福。”

    嘉靖帝面无喜色,君臣之间相处多年,早已大致摸清了彼此的脾性。

    果不其然,严嵩剧烈咳嗽两声,紧接着说道:“只是......只是眼下,还须以稳为主。”

    “你们也是这样想的?”嘉靖帝没有回答,而是看向另外两位当值阁臣。

    迎着嘉靖帝的目光,张治、吕本二人先是对视一眼,旋即便由张治开口,沉声道:“严阁老所言,俱是老成诚谋国之论。”

    “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百万军民缺粮,山东济南饥荒,山西饥荒,陕西久不下雨,就连京城也饱受鞑靼所扰。”

    “东川土司不安分,四处苗民生乱,东南沿海战事迟迟无法平定,国势艰难如此,若再细究新安江决口一事,彻查究竟谁贪了谁没贪,实无太大意义。”

    嘉靖怒极,原本抬着的手一滞,身子颓然跌坐在软榻上,叹了口气,挥挥手道:“罢了,明日召开朝会,商讨赈灾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