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兄,你这是何苦呢,何必呢?”范进面露不忍,忍不住感慨道。

    李三元叹了口气,苦笑道:“范世兄,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又岂会冒着被问罪的风险贸然进京?”

    早在赴任之初,他就对浙江复杂的官场环境有所耳闻,从未想过当什么青天大老爷,只想着混几年,熬完任期,拍拍屁股高升走人。

    可随着见的越多,接触得越多,心中便越是愤懑难平。

    浙江民生之艰难,非但没有让他变得麻木,反而心中积了一团火,这团火越烧越旺,搅得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最终,他还是没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百姓的供养,踏出进京这一步。

    “范世兄,浙江百姓可怜呐!”

    李三元哽咽道:“这次灾情这么严重,换作是以往还能再坚持坚持,可今年浙江改稻为桑,现在桑田被毁,桑没收上来,粮食也断了来源。”

    “再这么下去,百姓除了饿死,就只剩下扯旗造反这一条绝路了!”

    范进听得双眸紧闭,恍惚间,百姓哀鸣声似在耳畔回响,良久才摇摇头道:“浙江百姓可怜,天底下的百姓,哪个不可怜?”

    说着,他看向双目无神的李三元,冷笑道:“自新安江决口以来,黄河沿岸各个省、州、府、县全线告急,可你知道朝廷各位大人是怎么做的么?”

    李三元有些茫然地看向范进,有些失神地摇了摇头。

    作为浙江一介县令,与京城相隔千万山水,在朝廷上又没有什么人脉,他又岂能随时掌握朝廷动向?

    莫道是他一个新任县令,便是天底下九成九的地方官,也全然不知朝廷大佬们每日究竟在做些什么。

    黄河沿岸水灾肆虐,各地方州府早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求援信如同雪花般进京,然而却几乎不见丝毫回音。

    除了责令他们全力救灾,还是全力救灾,可朝廷的赈灾银子望眼欲穿也拨不下来,这让他们怎么救灾?

    看着李三元一副深陷其中的样子,范进只好直言道:“这次黄河水患毁田无数,该传到六部的消息,基本也都传了个遍。”

    “然而,真心救灾的,却是一个也无。”

    “吏部趁机调整吏员,兵部扩充了兵力,工部趁机捞财,户部抓紧屯田,礼部尚书徐阶,更是送给了陛下一块巨石,说是从黄河里冲出来的,光洁的石头,偏偏仅有一个‘昌’字。”

    “现如今,宫里宫外都在传,说是福祸相依,水患一过,必有后福,我大明朝就要迎来否极泰来的时候了......”

    李三元听得目瞪口呆,就连手上端着的茶杯都摔落在地上,怒道:“这做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这种鬼话,陛下居然也相信?”

    范进面色复杂,“陛下相不相信,已经不重要了,这段时间坏消息也够多了,咱们陛下估计也听烦了。”

    朝堂局势波云诡谲,就连他都能从这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浓厚云层中抽丝剥茧,分析出只鳞片爪来,朝堂部佬们,只会看得更加真切,更加分明。

    嘉靖帝,这是打算躺平了啊。

    “再说了,福祸相依,也未必就是假话。”

    范进目光悠悠,表情莫测,“只不过,是有些人得福,有些人得祸罢了。”

    “朝廷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不是阻力重重么?这良田都被洪水淹了,阻力自然也就少了,乡绅大户们也可以趁机大肆兼并土地,这可不就是福祸相依么!”

    “至于受灾的百姓,不过都是些泥腿子,在生死面前,连眼前都撑不过去,又岂会考虑以后?”

    他是从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的,百官里,说不得就有不少人,巴不得浙江水患来得更猛烈一点,谁会真心救灾,谁又会真正管老百姓的死活。

    “他们这么做,难道就不担心激起民变么?”李三元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几乎怒吼出声。

    “激起民变又有什么要紧的?”范进嗤笑一声,“再说了,你以为兵部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扩充兵力?”

    “没准兵部的老爷们现在就高兴得摩拳擦掌,随时准备镇压叛乱,立功受赏,加官进爵呢!”

    一番话说下来,听得李三元冷汗直冒,最后有些颓然地瘫坐在位子上,呐呐道:“难道浙江百姓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么?”

    范进沉吟许久方才开口,直截了当道:“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唯今之计,只有自救!”

    “自救?”

    李三元仿若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还请范世兄教我,我替浙江百姓谢谢你!”

    “谢倒不必谢。”范进顿了顿,意味不明地说道:“我只求一旦事发,李兄能不把我供出来,就心满意足了。”

    听得此言,李三元自是连连保证,千万罪责,必定一力承担。

    范进倒也没有全信,人心隔肚皮,哪儿来的什么真正的亲密无间。

    不过,除非李三元不想要他的顶上乌纱,不想要身家性命,否则他就不怕对方把他供出来。

    即便对方以后反水,范进也有的是治他的法子。

    这般想着,范进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小声提点道:“李兄不妨以自己的名义,买一条船,给灾民们一份工作......”

    “买一条船?”李三元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一条船能影响什么?成千上万的灾民没有生计,莫道是一条船,就是一百条船,也无济于事。

    “你看,又急!”

    范进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每逢大事须有静气,要有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定力,如此才能在官场一道走得长远。”

    “范世兄,你说过么?”李三元忍不住挠头,他怎么没记得范进说过这话。

    “无须在意这等细节。”

    范进示意对方听话知音,努力抓住重点,“这船,务必要打造得奢华至极,一应用度,必须得是上上之选。”

    “这却是为何?”李三元默默记下,只是依旧不解。

    范进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哪儿有文人雅士,达官显贵,豪商巨贾愿意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