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一路跟着太监进了皇宫。

    因为已经傍晚的缘故,二人步伐稍快。

    要是面圣太久,在落锁之前出不了宫的话,多少有些麻烦。

    太监张诚看着李贽疾走,有些凌乱的冠帽,提醒了一句:“李司业稍后面圣,万万要着好冠。”

    他刚才看到李贽露出帽子下面的平头,人都呆了。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儒生,简直不成体统。

    他就怕稍后惊吓到了圣上,这才嘱咐了一句。

    李贽从善如流,扶了扶冠帽:“稍后定然注意!”

    应完一句,李贽看着路线,忍不住问了一嘴:“这位公公,这不像去乾清宫的路吧?”

    虽然没到过皇宫,但乾清宫位于紫禁城腹心之地,他还是知道的,眼下越走越偏,明眼都能看出来。

    张诚礼节性地解释道:“前几日圣母陈太后宫廷失火,重新修缮好之前,要搬去西苑。”

    “陛下不忍圣母陈太后独居,便带着圣母李太后,一并到西苑居住。”

    “等慈庆宫修缮好,圣母有所依之后,陛下才会回乾清宫。”

    这就是官方说辞了。

    百官除了感慨一声纯孝之外,也挑不出别的不是,至多在自家笔记上,多记上两笔罢了。

    李贽远离中枢,自然没法分辨真假。

    反而是恍然大悟:“难怪说这几日清宫,宫中腾不开人手。”

    张诚回以微笑颔首。

    西苑就远了,要多走好大一截路。

    李贽不停跟张诚搭话:“这位公公,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按理来说,这话是不能问的,也不能回。

    但一个不懂中枢规矩,一个早有嘱咐。

    张诚很是自然地答道:“陛下对李司业的学说很是感兴趣。”

    他放缓脚步,指了指紫禁城来往穿行的宫人:“李司业,你看。”

    李贽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是一行提拿着包袱的宫女。

    张诚解释道:“前几日,御史胡涍进言说‘两朝宫妾闭塞后庭,老者不知所终,少者实怀怨望,寡妇旷女,愁若万状者哉’。”

    “此人虽然只是借此事捏造谶纬,别有居心。”

    “但陛下还是择其善而从之,将皇宫内有意归返的宫女,悉赐释放。”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李贽的神情。

    见这位露出认可赞同的神色,不由放下心来。

    又不着痕迹补了一句:“这其中就有李司业的功劳。”

    李贽疑惑回头:“我的功劳?”

    张诚点了点头:“陛下对善恶论有惑,最难解的问题,便在于何为善恶?”

    “此后便查阅典籍,咨听诸学士,正好听到了李司业的学说,陛下直呼大才。”

    “随后便将李司业记在了心中,乃至此次遣散宫女,也是受了李司业的影响。”

    “李司业为女子张目,有‘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之类的话语。”

    “陛下对李司业的学问,很是认同,这才善待宫女。”

    李贽默然不语。

    他的学说,向来被视为异端,不说喊打喊杀,那也是受尽了白眼。

    如今竟然得了皇帝看重,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只拱手遥对乾清宫,行了一礼。

    得了张诚提醒后,又朝西苑行了一礼。

    这是面上功夫,李贽心中反而是对面圣之事,有了不一样的期许。

    从官场应酬,变得逐渐升起了个人兴趣。

    张诚一路领着李贽,进了西苑。

    李贽明显感受到,西苑气氛大不相同。

    禁军十步一岗、百步一班,偶有锦衣卫、东厂之人来回巡视。

    紧张、肃杀的氛围,扑面而来。

    这就是皇帝跟前,森严重地?

    感染之下,李贽小心地跟在张诚后边,生怕惹了麻烦。

    二人一路到了万寿宫殿前。

    张诚止步,朝李贽笑了笑:“李司业,陛下只见您。”

    万寿宫是世宗嘉靖皇帝居所,宽阔大气,李贽哪怕只在殿外张望,也忍不住有些拘谨。

    他强提了一口气,拱手谢过,独自进了殿。

    李贽刚入殿,就看到一名稍显稚嫩的身影,迎面而来。

    李贽心中一跳,立马意识到,这就是那位十一岁的少帝。

    反应过来后,就要行礼。

    谁知皇帝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就往里面拉扯。

    小皇帝字典里似乎没有生人二字,一见如故的做派,自顾自说道:“朕这几日迁宫,倒是怠慢了李司业,李司业在京城可还习惯?”

    李贽一个经学小官,却受不了皇帝这番礼遇,干巴巴道:“还……还算习惯。”

    朱翊钧察觉到李贽有些不适应,当即将话题引到李贽舒适的地方:“李司业,朕前些日子的善恶论,有些不足,正当和李司业讨论一番。”

    李贽听了这话,欲言又止,但神情开释许多。

    显然在熟悉的话题下,要自在不少。

    朱翊钧直接开口道:“朕听闻,李司业讲学时曾有言,‘人之是非,初无定质’。”

    “又有‘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这等话。”

    “朕这才意识到,朕还未定义过,何为善恶,何为是非啊!”

    这话一出,李贽瞬间就忘了什么君臣,什么礼数。

    他连连颔首:“是也!”

    “所谓善恶是非,数代以降,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宋取朱子,今取王子。”

    “是非善恶,当无定数耳。”

    “是故,人无有是非善恶。”

    朱翊钧连忙接上他的话:“乃以天下之是非为是非。”

    李贽投来欣赏的目光。

    能跟上他思路的可不多。

    朱翊钧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开口道:“好好好,李司业方一进宫,就为朕解疑释惑,不愧是经学宗师。”

    “朕明日便登报。”

    “若是以大白话,那就应该说,人初生时,还没有意识,也就没有善恶。”

    “而意识,是天下环境所塑造的,等到人形成了意识有了表现,又开始根据不同的道理,来划分善恶,再根据个人禀赋不同,才有了所谓的是非善恶。”

    “而这种善恶是非,是在天下环境中的来评判的,每个时代的善恶是非不同,所形成的善恶也不同。”

    所谓的社会实践,决定人的意识,就是这个路数。

    李贽也频频点头,不时露出遇到知音的神色。

    只听朱翊钧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天下环境的好坏,岂不是对百姓善恶影响至大的关键?”

    物质决定意识,在这里也是能通行的。

    李贽解释道:“这是自然,南蛮凶,北夷狠,倭寇诈,皆是彼辈国内饥荒、野蛮、僭越,才塑成了国民的劣质。”

    说到这里,他本是振奋之色,突然眼神暗淡了下去。

    朱翊钧见得奇怪。

    只听李贽意兴阑珊道:“所以,我朝贪腐横行,糜然成风,环境坏了,新晋者也大多出贪官……”

    说到这里,他才回过神来!

    一时讨论,竟然忘了这是在哪里,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却将他扶住,温和笑道:“李司业无妨,拳拳爱国之心,朕岂会怪罪,况且,此事朕已然有了眉目。”

    他迎上李贽的目光,继续道:“朕已经同内阁,推行了考成法。”

    “往后也会逐步补齐百官的俸禄,再不会像此前一般欠俸、折宝钞了。”

    “同时,朕请回了海瑞,往后都察院,会严查贪腐之事。”

    “各地都察院、千户所,考成法到日,索查一应不法事。”

    李贽看了一眼赤子之心的皇帝,叹了口气。

    这些举措不能说没用,但他看来,效用着实有限。

    他缓缓开口道:“陛下,补全俸禄只能让人自律,而所谓严惩贪腐,也是官吏来执行。”

    “上下沆瀣一气,岂是口空白话一句惩戒能止?太祖当初剥皮萱草,可能止乎?”

    “陛下,这就是咱们方才讨论的——天下环境塑造出的意识,只要改动不了,贪腐就不是简单惩戒能止的。”

    李贽为官以来,见闻都在最下方,什么包庇、什么合污、什么请托,屡见不鲜。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是不信这种风气之下,是治罪能解决的。

    所有人都有罪的时候,大家就都是清白的。

    朱翊钧却突然轻笑一声,而后收敛了神色,语气坚定了起来,说道:“李司业,朕明白,这天下风气,也当逐步纠正过来。”

    “朕唤你来,正是为了此事。”

    李贽心头一动,迟疑道:“陛下准备……”

    朱翊钧领着李贽走在桌案前。

    案上有个铜磬,朱翊钧随意敲了一下,杳杳之声,回响万寿宫。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向李贽问道:“李司业,这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李贽条件反射:“自然是陛下的大明朝。”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里没有别人。”

    “朕也不逼你说心里话,但朕想说的是,我朝为何贪腐成风,朕是想过的。”

    “李司业要不要听听?”

    李贽沉默。

    朱翊钧自顾自说道:“大明朝,已经是百足虫之尸了。”

    “李司业。”

    “大明朝,在失去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时,就已经死去了。”

    李贽一怔。

    疑惑道:“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敲了一声铜磬。

    他想的自然比李贽更深。

    大明朝的风气根子是烂了,但不烂在贪腐上,再贪腐,还能比得过鞑清?.

    贪腐只是表象,真要寻根究底——大明朝破落至此,意识形态上首当其冲的原因,那就是大明已经失去了,构建想象共同体的能力。

    大宋是谁的大宋,这个问题好回答,自然是皇帝与士大夫的大宋。

    那么大清是谁的大清,也很好回答,自然是八旗子弟的大清。

    但是大明不一样。

    皇帝会认为大明是自己的大明吗?有性命之忧的天下之主?当然不会。

    数代皇帝不顾天下,就是出于这种心态,大明天下?关我鸟事!

    百官会认为大明是士大夫共治天下吗?动辄杖杀,弃市的共治?当然也不会。

    贪腐成风的底色,就是天下大局与我无关,大明天下?我捞一笔就行,伱们慢慢治去。

    同样的,各种乡党,南直隶、宣大、浙江士绅、福建海商,乃至天下百姓,从上到下,都是不惮于亡国的——只要别波及到我,换个朝廷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失去了想象共同体的悲哀——实在难以想象,得国最正的大明,会沦落到共同想象体死去的一步。

    只讲利益,没有对错。

    为了自身享乐,可以长居深宫做木匠,吃春药吃到死。

    为了乡党利益,可以刺王杀驾放火烧,纠集同僚抵抗中枢。

    为了自保与权势延续,自然也可以豢养异族以自重,乃至给鞑清开门。

    失去想象共同体,必然带来运行成本无限度升高,体系僵化的终点,必然是亡国。

    所以,朱翊钧在谋划从军事、制度扶起大明朝的同时,必然要重新构建一个想象共同体。

    让大明朝,再度成为天下人的共同文化归属。

    这个想象共同体,能够让大英帝国最悲惨的挖煤工人,想到大英帝国时,都露出自豪的神色。

    这一步,这不仅是为了纠正风气,澄清吏治,也是打通南北,混一天下必然要走的路。

    甚至于,这是改良朝贡体系,必须要做的理论准备。

    朱翊钧用大明朝的本土话语,隐去了大部分内容,只简单给李贽点了两句文化认同,纠正贪腐风气的话语。

    “不错,这个名字是朕新取的。”

    “所谓想象共同体,指的是天下百姓、士绅、百官……乃至朕,通过共同的渊流、历史、经学等等,构建出一个精神上的大明朝!”

    “这个大明朝,是属于所有人的。”

    “一旦有人破坏现实中的大明朝,败坏大局,那么,便会引来所有人的敌视!”

    “如此,便能同心协力,纠正士邪。”

    “这,就是朕需要李司业来做的事。”

    一口气说完这些,朱翊钧总结道:“总之,朕需要一套新的学说,来回答,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这个问题。”

    李贽听完后,怔然无声。

    这是十一岁的少年?

    思辨水准与深度,几如开宗立派,国子监那些五经博士跟这位皇帝比起来,那真是臭不可闻的狗屎。

    这水准,别说十一岁,他李贽二十一岁时都没到这地步!

    若不是皇帝身份,他都几乎忍不住开口要引为好友。

    想象共同体,好名字,天马行空,却又让人拨云见日。

    李贽都无法理解,怎么从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能说出这等精准的表达。

    只是这份精准的感觉,李贽就觉得不会像皇帝口中,用来纠正风气这么简单。

    他一时咂摸不出味来,暗暗记在心中,准备回去推演一番。

    大明朝,是谁的大明朝。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贽开口道:“陛下,臣德薄才疏,只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面色古怪道:“李司业莫不是以为朕要你歌功颂德?”

    “李卿,朕直言不讳地告诉你。”

    “朕找你来,是因为此事要抛开君君臣臣那一套,另起炉灶。”

    “也不是随便缝补一下这么简单,学说要反映现实,解释已有,否则是没有生命力的。”

    “李卿,除了你,朕找不到这么离经叛道,又出类拔萃的经学家了。”

    要解释已有,自然不能简单把什么民贵君轻拿来用,毕竟老百姓自己过得怎么样,又不是看不见,自己贵不贵还是知道的。

    脱离现实的理论,会给百姓违和感,别说构建共同想象体了,那只会被百姓当成厕纸。

    同时,不扎根于四书五经本身,就无法创作这样一门学说,至少朱翊钧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这才是难度所在,不脱离时代,又要另起炉灶。

    李贽无奈地摇摇头。

    难怪皇帝说他可以“安心治学”,量身定做一套学说,不安心个四五年,架子都弄不出来。

    但,难度还不止在这里。

    李贽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说得好,学说只能反映现实。”

    “恕臣直言,若是百姓食不果腹,居无定所,再好的学说也构建不出,陛下口中的想象共同体。”

    朱翊钧点了点头:“朕明白李卿的意思。”

    “若是朕在位这数十年里,不能改善百姓的处境……”

    他看向李贽,认真道:“那就是朕无能。”

    李贽默然,再度拜下。

    交换心意后,他终于还是认可了皇帝。

    开口道:“陛下圣德,臣愿为此事!”

    朱翊钧展颜一笑,将李贽扶起,嘱咐道:“通政司的新报,朕交一部分给李卿负责,俸禄也算一份在这里面。”

    “此事不急,只要在三年里,打磨出一个雏形,就算卿不负所托了。”

    嘱咐了一番后,朱翊钧目送李贽出了万寿宫。

    又叫来蒋克谦,开口道:“让中书舍人去吏部,告诉温纯,调王世贞进京。”

    蒋克谦应声而去。

    朱翊钧站在空旷的万寿宫中,缓缓闭上眼睛回忆近日的应对与安排。

    这事交给李贽一人肯定还不够。

    新报大白话只是给黔首看的,士林中还缺点意思。

    这就是他召王世贞回京的缘故,李攀龙死后,王世贞独领文坛,声望不容小觑,也合该进京为他所用,做个士林中的肉喇叭。

    至于要不要开恩科,广纳贤才,他与张居正还没商量好,只能往后看了。

    昨日海瑞动身去两淮,往后必然还有好一番争斗,如今趁着这个机会搬来西苑,将宫中的人员清上一清,并无不妥。

    朱翊钧压服内阁,逼着张居正跟他的节奏走之后,正好韬光养晦一段时间。

    修身习德嘛。

    都尽数过了一遍,朱翊钧这才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

    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手敲响身侧的铜磬,清脆杳杳之声,回荡在万寿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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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