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

    今日廷议,颇有些争吵。

    远在殿外,都能听到里面激烈的声音。

    “不论答不答应鞑靼蛮子,咱们该做的准备还是得先做好。”兵部左侍郎石茂华沉声道。

    话音刚落,户部右侍郎傅颐便不咸不淡开口:“石侍郎不妨说清楚,怎么个早做准备?”

    “蓟辽总督刘应节,早就分布兵马、调度营卫。”

    “四镇练兵总督戚继光,业已亲率部众御敌,严边备战。”

    “总不至于要抽调别镇吧?莫非……又是钱粮不足?”

    刘应节户部出身,在庚戌之变后,主动请缨转为兵备副使,而后巡抚辽东、河南、总督蓟辽,可谓沉稳宿将。

    戚继光更是在东南战功赫赫的名将,此前以总兵之身,节制总兵,颇有掣肘,在内阁提请,皇帝开恩后,更是加授了四镇练兵总督职衔。

    二人位高权重,皆是一时之选,还需要什么准备?

    无非就是兵部盯上两淮巡盐带回来的银两罢了!

    石茂华神色不改:“抽调别镇倒是不至于,但该发的募兵,却也不能省。”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草束,也得早做准备。”

    “就怕有人不懂兵事,一心扑在银钱上,坏了边防,若是再出现庚戌之乱,那可不是银钱能补救的。”

    石茂华这话,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已经算得上是攻讦了。

    近来诸臣为了争夺巡盐银的事,多少争出了些火气。

    傅颐听了,脸色一变。

    正要开口。

    突然间,御阶之上一阵动静。

    眼见两个小太监将御座搬上去,众臣心领神会——这是皇帝来了。

    张居正立马打断了争执。

    “那就如此罢。”

    “西城坊等五场召买草束一百二十万,以备边防。”

    “升定州游击王之宇为喜峰口守备,发募兵二千。”

    傅颐瞪了石茂华一眼,悻悻闭嘴。

    不多时,御阶之上,出现了小皇帝的身影。

    众人纷纷行礼:“陛下!”

    行完礼再度直起身子的时候,百官不约而同面色一变。

    却不是因为皇帝前来听政,也不是因为皇帝又不按规矩,不遮挡屏风。

    而是因为,御阶下方,纠仪官所处的位置,多出一人,坐在矮凳上眼观鼻鼻观心。

    徐阶!

    这老不死的怎么又回了朝堂!

    百官心念电转,皱眉思忖。

    朱翊钧将百官的神态都收入眼底,只觉有趣。

    他看向张居正,征询道:“元辅,这是在议蓟边之事?”

    张居正出列行礼:“陛下,土蛮汗侵边,不可不重视,正要议个章程出来。”

    朱翊钧点了点头:“议得如何了?”

    张居正将这几日议论的地方简单捋了捋:“董狐狸派人前来换俘的事,诸位同僚颇有些异见。”

    “戚继光与刘应节上奏,希望能换回兵士,好让将士看到朝廷仁德,用心出力。”

    “兵部则忧心此举会助长土蛮汗的气焰,争相侵边,劫掠百姓充数,来与我朝交换。”

    “廷议正在议这事。”

    “还有董狐狸讨要赏赐之事,我等不敢专擅,也等着陛下圣裁。”

    其中有些未竟之意,不好明说。

    所谓劫掠百姓充数,其实更为担心换俘换习惯了,最后形成媾和之事。

    你来侵边抢钱,我来挣取军功,完事再换俘平账,双赢,这都是有过教训的事。

    朱翊钧若有所思。

    不过他却没明确表态,反而略过了此事:“元辅,此事稍后再议。”

    “朕方才接见徐少师,始知此次巡盐之事的艰难险阻,实在心中悸动。”

    “这等有功之臣的封赏,却是刻不容缓。”

    “此次有功之臣的封赏,吏部跟内阁议论出来了没有?”

    张居正看了一眼此刻与会廷议的徐阶,立刻明白皇帝的决定。

    心中不免松了一口气。

    他面向申时行,示意后者奏对。

    申时行心领神会,出列道:“陛下,此事经吏部审议、科道言官复核,正要到廷上议论。”

    “其中,以右佥都御史海瑞、大理寺右少卿陈栋……”

    他又瞥向坐在矮墩上的徐阶,揣测着皇帝的意图,又加了一人:“还有前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徐阶。”

    “此三人首功。”

    “余者如焦泽、顾承光等,居于次。”

    “其中,海瑞拟升左佥都御史,减二年堪磨。”

    “陈栋拟升大理寺左少卿,减一年堪磨。”

    “至于徐少师……位高禄厚,还需陛下定夺。”

    本身皇帝此前就没表态,要对徐阶如何处置。

    总不能前脚议论怎么封赏,后脚就给人弃市了。

    退一步说,哪怕要封赏徐阶,但其身份特殊,还真不好办,总不能真给个实权,进了朝堂给诸位同僚找不自在吧?

    朱翊钧点了点头,循规蹈矩的封赏,并未出乎他意料。

    主要还是得罪的人太多了,本来就是踩着别人的头上位,想要大肆封赏,吃力不讨好。

    但对于朱翊钧而言,这就有些冷落功臣了。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申卿方才所言,循制而完备,朕从所议。”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不过,除了官职上的封赏,朕也有一番心意需表,否则说朕苛待良臣。”

    “再赐陈栋东华门外赁居一处,免去租金,可携妻儿,并荫二子入国子监,。”

    朱翊钧听说陈栋的爹是个神经病,自己儿子俸禄全部拿去自己消遣,还要动辄鞭挞、罚跪,简直是有辱国朝颜面。

    奈何又是家事,外人不好插手。

    如今有个封赏的借口,与其整些花里胡哨,不如给他个带娃上学的借口,自己搬出来住。

    申时行不明白皇帝的一番苦心,只以为是随手施恩,恭敬应下。

    只听朱翊钧继续说道:“至于海瑞无后,倒是不好荫亲……”

    他装模作样沉吟了片刻,勉强道:“就赐同进士出身罢!”

    申时行本来都下意识准备应下了,回过神来愕然抬头。

    海瑞是众所周知的出身低。

    一个举人出身,可以说七品官就到头了。

    但他凭借着一肩挑起清流大望,塑造不坏的金身,生生杀到了正四品佥都御史,已经是国朝罕见了。

    再想往上,三品大员,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廷臣,左右天下局势之位了,没有进士出身,根本不可能得授。

    如今皇帝转眼就是赐同进士出身。

    这是在为海瑞铺路啊!

    群臣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抵触。

    皇帝靠高拱致仕,逼着大家复起海瑞,已经是极限了。

    难不成还想让这头倔驴入阁!?

    岂有此理!

    礼部尚书张四维当先出列:“陛下,进士乃是殿试选拔而出,岂可因功而赐!?”

    “国朝即便有此事,也是死后追赠,未见生赐进士者!”

    “如此,既是对举子不公,也是坏了科举定制!”

    “还请陛下三思,莫要坏了祖宗成法!”

    朱翊钧温声解释道:“张卿有所不知,此事,我朝虽罕有,但青史却常见。”

    “陆游陆放翁,不就是得了宋孝宗赐的进士出身吗?”

    面上和气解释,心底却在冷笑。

    什么祖宗成法,借口罢了。

    赐个进士出身,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那副模样,不也在万历四十六年闰四月,生员钦赐举人,举人钦赐进士?

    那还是赐了一批人,怎么没见人说三道四?

    说到底,还是海瑞不太受待见,朝臣排斥罢了。

    刑部尚书王之诰板着脸出列道:“陛下,前朝是前朝,今朝是今朝。”

    “选拔进士是国朝大仪,岂可轻易破坏?”

    因为南直隶的事,害他儿子被流放了三千里,自然不会对海瑞有什么好印象。

    才从大理寺左少卿改为光禄寺卿的李幼滋也出列附和:“陛下,若是进士轻赐,泛滥成灾,只怕会酿成大患。”

    随后,又有右都御史霍冀、礼部侍郎马自强、户科都给事中蔡汝贤,等七八人,都不同程度地出列附和。

    朱翊钧静静看着这些朝臣。

    其中有抵触海瑞的,也有单纯怕皇帝搅乱科举的。

    此前他就想过阻力很大,没想到阻力这么大。

    他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张居正。

    心中不免叹息,内阁恐怕也不愿意看到海瑞爬到三品以上,那已经是入阁的门槛了。

    吏部侍郎申时行左右看了一圈同僚态度,有了决意,当即出列劝道:“陛下,不若还是给海御史父母祖上荫官?”

    朱翊钧不置可否。

    便在此时,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也上前一步。

    义正辞严地劝慰道:“陛下,臣也以为赐同进士出身,有些不合祖制,有破坏科举之嫌。”

    “臣建言,不妨效晏殊故事,赐海瑞参与明年春闱殿试!”

    话音刚落,朱翊钧立刻开口,不给人插话的机会。

    高声自责道:“众卿说得在理,进士出身,靠的乃是才学,不应轻授。”

    “那便从了栗卿的意思,着其明年春闱,一同参与殿试罢。”

    “往后,便看其才学了。”

    群臣对栗在庭怒目圆瞪。

    这是哪门子劝谏!殿试又不会黜落!

    此前,宋朝的张元在殿试中被黜落,叛逃西夏,直接被授予了宰辅之位。

    而后直接领着西夏,给前宋狗脑子都打出来了,光是好水川之战,就杀戮了上万人,战后更是题诗嘲讽,落款“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给宋廷气得茶饭不思。

    有这一例在前,大家也就明白,有本事的人,最好不要使其怀才不遇,这种人多了,是要出乱子的。

    于是,往后殿试,便只排名列序,不再黜落。

    栗在庭这提议,还是要赐海瑞进士出身,只是将流程合法化了。

    乃至于先前朝臣说流程不合规制,都像是皇帝在故意钓鱼。

    都御史葛守礼则出面附和:“圣明无过陛下!”

    通政使何永庆、吏部右侍郎温纯等人,也一并行礼认同。

    这时候,内阁也不得不表态了。

    张居正迟疑半晌,出言道:“陛下,海瑞自是有功的,不过吏部既然已经给予了官职上的封赏,若是再开恩殿试,会不会有些过了。”

    他与海瑞实在合不上。

    性情上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政见不同。

    张居正就怕这类身怀清誉、做事不留余地之人,进了中枢搅乱大事。

    此次南直隶的事,听闻高拱出面要替皇帝分忧,却被海瑞拦了下来。

    他看在眼里,心中更是明白,对于海瑞而言,明朝的大局,根本不被放在眼里,此人的眼中,只有皇帝和百姓。

    这种性子不能调和阴阳,是不适合进中枢的,一味站在皇帝的立场,只会使得百官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恶化。

    皇帝还未开口。

    坐在御阶下方矮墩上的徐阶,突兀起身:“元辅有所不知。”

    “今次南直隶办案,海瑞居于首功,我这把老骨头,并未有半点功劳。”

    这是在推功给海瑞,如今迎合君上,又不必担忧自己位高难封。

    朝臣纷纷向徐阶看去。

    不少人忍不住瞥了一眼皇帝。

    又来?

    要是不让推功给海瑞,是不是又准备用徐阶回朝,来威胁大家伙?

    张居正也是一滞。

    虽然是老师,但他可不想徐阶回朝。

    这时候,朱翊钧终于开口:“元辅,都察院立功艰难,往后更是如此,朕不忍苛待重臣,如今稍稍开恩,也是为表心意。”

    听了这话,张居正神色略微开霁。

    都察院立功艰难自然是假的。

    皇帝这是告诉他,并不打算让海瑞入阁,而是为了都御史的位置,给海瑞铺路。

    若是如此……倒尚且还能接受。

    都察院,是海瑞最好的去处了。

    想到这里,张居正这才躬身:“陛下思虑周全,是臣无状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

    内阁同意了,事情就好办了。

    “那便如此罢。”

    “对了,徐阶徐卿,朕留他在京,以备咨知,再荫徐璠尚宝司卿。”

    申时行等了一会,见没人再给皇帝顶回去,便躬身应是。

    说完此事,环顾殿内。

    朱翊钧顿了顿,咦了一声:“杨博杨卿呢?今日未来早朝?”

    张居正回话道:“杨阁老疾病愈笃,已是无力起身,前几日上了致仕的奏疏后,便再未入宫。”

    朱翊钧叹了口气:“又一肱股重臣要远朕而去。”

    他吩咐一旁的张宏:“让太医院去看看,若是药石难医,便替朕批红了他致仕的奏疏罢。”

    “对了,若是要回山西老家,让太医王文礼、宋照和随行照顾,否则朕放心不下。”

    吩咐此事的时候,余光看到张四维,一副抑制不住激动的神情。

    心中暗暗摇头。

    他稍微收摄心神,说起正事:“说说的土蛮汗的事罢。”

    朱翊钧此时,终于将目光看向今日初上廷议,却一言不发的兵部尚书,王崇古。

    他征询道:“王卿对此可有什么建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