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夏至三庚数头伏,过了夏至,天气便越发燥热起来。

    因为天气炎热,在五月初时,皇帝便从了经筵官所请,经筵暂免。

    并且更定以后经筵,春讲二月十二日起,至五月初二日免;秋讲八月十二日起,至十月初二日免。

    永为定例,不必一一题请。

    换句话说,小皇帝放暑假了。

    可惜,放暑假不是享乐的。

    正因为皇帝停了经筵,内阁请皇帝多去文华殿听政的次数,以及跑来西苑奏对的大臣,都明显变多。

    譬如今日,朱翊钧还在吃午饭的功夫,张居正跟王崇古就已经在承光殿候着了。

    见皇帝进来,二人连忙行礼:“陛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两人起身。

    施施然坐到御案后,歇了一口气才开口道:“元辅与王阁老来得急,是有什么要事?”

    两人对视一眼,张居正颔首示意王崇古先行奏对。

    后者从善如流,上前一步。

    王崇古入阁之后,颇有些意气风发。

    一身边塞气质,都略微沉淀了些许,显得老练稳重了不少。

    他面露笑意,高声贺道:“陛下!大捷!”

    朱翊钧立刻反应过来,开口问道:“是朵颜卫再度犯边了?有何战果!?”

    语气之间,不乏惊喜。

    王崇古对皇帝玲珑心思见怪不怪,挑着紧要地方,将事情禀报了一遍。

    朱翊钧认真听着王崇古说话,不时颔首。

    五月初,朵颜卫的使者回去之后,将消息也带回了部落。

    朝廷虽是封赏了朵颜卫,却是封赏的名义上的酋首长昂。

    并未封赏朵颜卫如今的实权人物,董狐狸。

    这也就是罢了,朝廷还是封赏的银两。

    至于粮食、布匹之类,一概也无——想要粮食,需得长昂出面,向大明朝边镇购入。

    事权就是权势,长昂借着这个由头,便开始拉拢部族长老,收服人心。

    董狐狸自然不会坐视。

    此时,董狐狸主动向大明朝靠拢,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但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那就是对外战争,来转移内部矛盾。

    古老的手段却经久不衰,正是因为,其效果几乎如同客观规律一般,从来没有失效过。

    游牧民族稳固权势最好的方式,自然是一场成功的劫掠。

    无论是人口,还是粮食、粗盐。

    只要劫掠成功,在部族中的声望地位便水涨船高。

    内部威胁,也不攻自破。

    可惜,董狐狸算盘打得好,运气却不好。

    这一次犯边,他正好遇到了守株待兔,戒备十足的戚继光。

    王崇古还在眉飞色舞:“董狐狸达贼四千馀骑,从潘家口、龙井关等二路入犯,正好撞上了戚继光。”

    “此一役,边军斩敌三百余,伤贼无算,鞑酋折可鲁兰勒授首!董狐狸仓皇逃遁!”

    潘家口、龙井关?

    朱翊钧一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怎么记得……历史上董狐狸是从界岭、桃林犯境的。

    他此前还特意嘱咐此处加强兵备。

    想到这里,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合着自己好像是刻舟求剑了!

    都特意增兵了,人家斥候又不是傻的。

    朱翊钧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还好外人不知道。

    心中也暗暗给自己提了一个醒。

    水无常形,兵无常势。

    自己生在和平年代,哪里懂什么打仗。

    尤其涉及到兵事,历史上的事,也未必做得准。

    既然不懂,还是不要搞什么微操了,不然容易变成常凯申。

    除了信任戚继光这等宿将,在庙堂上给予其支持外,更应该依靠国朝深厚的积累,用煌煌大势碾压敌方。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

    吾日三省吾身呐。

    王崇古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仍然一板一眼禀报着这一战的详情。

    说到最后,他便开始请功:“内阁与兵部以为,此战发纵指示者、破敌冲锋者、同事驰驱者,遥为声援者,均当论叙。”

    “尤推总理戚继光,兵备徐学古为首功。”

    打了胜仗不论功行赏,是没有战斗力的。

    至于验证复核,自然由兵部跟御史去做。

    朱翊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欣然从之:“可!”

    当然,王崇古此来,也不是单为了请功这等小事的。

    他顿了顿,又开口道:“陛下,此战之后,颇有些影响。”

    “听闻,长昂如今被董狐狸软禁了起来。”

    “而朵颜卫首领,夷酋兀鲁思罕、夷妇伯颜主赖宣谕,将原掳大明人口送还,并绑缚造孽部落伯颜阿都赤二名进献,乞宥罪复通贡赏。”

    “兵部以为,事情在两可之间,请陛下圣裁。”

    这就是一战打出效果了,朵颜卫内部乱起来了。

    董狐狸不得不用激烈的方式,压制长昂。

    而别的首领,也起了异样心思。

    说罢,王崇古又跟皇帝解释了一番兀鲁思罕。

    兀鲁思罕是朵颜卫的领主之一,董狐狸的弟弟,长昂的叔叔,对部落首脑听调不听宣。

    但这一部,惯是墙头草。

    嘉靖时屡屡袭扰边境,但若是别部犯边,这一部,又会密告边将。

    隆庆时朝廷尝试封赏,兀鲁思罕却时常前脚接受赏赐,后脚继续掳掠。

    如今只是见形势不妙,又开始骑墙了。

    而绑缚的伯颜阿都赤,自然就是手上染过大明朝边将鲜血的敌酋了。

    朱翊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兀鲁思罕部,他倒是有所耳闻。

    历史上万历二年,也就是明年,董狐狸再度劫掠喜峰口,兀鲁思罕便听从朝廷的命令,有所阻止。

    三年,长昂犯边,向其借兵,兀鲁思罕也严词拒绝,并密告朝廷。

    随后长昂兵败,还架着长昂到边关请罪。

    当然,随着明朝逐渐虚弱,这一部又立刻倒戈。

    频繁襄助长昂,劫掠辽东等地。

    总之,就是一条喂不熟的野狗,畏威而不怀德。

    朱翊钧沉吟一下,开口道:“伯颜阿都赤枭首示众便是,至于贡赏……”

    “若是能促成互市,朕也不吝封赏。”

    白嫖?想得美!

    以前是朝廷不愿意打,现在朱翊钧可不介意这种,与小部落间的小规模战争——不持续放血,怎么好好做生意?又怎么安心归化?

    想要封赏?那就真的做点业绩出来!

    王崇古点头应是,便要退下。

    朱翊钧突然叫住王崇古:“王阁老。”

    王崇古重新站定,躬身听着。

    朱翊钧想了想,认真开口道:“土蛮汗扰边不断,朕的意思是,开中法复行之后,先将蓟辽的粮仓填满。”

    “阁老以为如何?”

    王崇古一惊。

    先填满蓟辽粮仓,这是要为大战做铺垫?

    不过相应地,宣大自然得往后排一排。

    他迎上皇帝目光,陷入了迟疑。

    朱翊钧见状,叹了口气,再度开口道:“卿的父亲王瑶、伯父王文显、兄长王崇义,既然都是西北盐商义士,不妨能者多劳。”

    “将蓟辽的开中盐引,也揽去一部分。”

    这就无奈要诱之以利了。

    果然,话音刚落,王崇古当即下拜:“臣遵旨!”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王崇古见皇帝再无吩咐,便躬身退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的背影,目送其人离开之后,才有些无奈地感慨一句:“出将入相也洗不掉商人习性。”

    殿内只剩他与张居正,吐槽一句也没什么大碍。

    他实在有些忍不住。

    这王崇古身上的商人习性太重了。

    别的事公事公办,不失为一名能臣。

    可一旦涉及损害自己私产的事,就开始首鼠两端,不情不愿。

    非得许点什么好处补回来,才能心甘情愿把事办了。

    站在下手的张居正倒是没放在心上。

    他在内阁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王崇古这样都算好的了,好歹大部分的事都能办稳当了,已经很难得了。

    张居正既是宽慰,又是提醒地开口道:“陛下言重了,王阁老身上的商味,好歹是比他那位外甥轻多了。”

    王崇古横插一脚,占据了内阁一席,让张四维不上不下,只能继续代掌内阁事宜,一直转不了正。

    这些日子下来,几乎肉眼可见地,气质变得阴鸷了不少。

    私下里小动作就更是不必多说了。

    张四维作为晋商大掌柜,王崇古那些做生意的亲眷,多少都受到了这位小辈的压力。

    同样的,在朝堂上,张四维也开始串联三晋之人,不知道作何打算。

    这情况,让人不得不重视。

    朱翊钧一听这话,当即坐直了身子。

    口中感慨道:“先生说的是,张四维的事,拖着也不好……”

    他看向张居正,诚恳道:“先生不妨廷议罢。”

    张居正不露声色瞥了皇帝一眼。

    他心里明白,虽然不知道皇帝要用什么方式,但显然是要给张四维一点颜色了。

    毕竟谁入内阁,都是皇帝直点,还没有要廷议一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不过他见皇帝心里有数,他也懒得追问——事情太多了,根本没空顾及到方方面面。

    张居正点了点头,说起此行的正事:“陛下,前次议定,今年八月,增加湖广、山东、河南、陕西等省,推行考成法。”

    “在此之前,臣与吏部,将考成法的得失,再度整理了一番。”

    “如今考成法试行业已近一年了。”

    “臣与吏部在原本考成法的基础上,又增增减减,缝缝补补了一番,结合这一年的弊病,更定了新的一稿,以便扩到两京五省推行。”

    “请陛下御览。”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封奏疏,恭谨呈上。

    朱翊钧伸手接过。

    他顺手指了指放在旁边,有点远的矮凳:“我让宫人退避了,元辅自行坐罢。”

    张居正已经习惯了皇帝私下里这幅做派,默默将凳子搬了过来——不是不想站着以示恭顺,上次他极力推辞,皇帝就亲自去给他搬凳子。

    这种做派的皇帝,除了接受他的情感贿赂,都没有别的选择。

    见皇帝翻阅自己呈上去的奏折,张居正贴心开口解释道:“一年下来,考成法比较棘手的问题,还是在低品阶的官吏身上。”

    “心中抵触,数目庞大,私下又串联频繁。”

    朱翊钧早有所料,头也不抬问道:“具体呢?”

    张居正叹了口气:“无非那些手段。”

    “倍之。将中枢、省府的政令,加倍执行。刻剥百姓之后,就说是中枢和省府的令,故意激起民怨,煽动百姓。”

    “改之。政令总有不完善的地方,中枢到了省变一个样,到了府变一个样,到了最下面,制定出来的考成目标,奇形怪状,样样都有。”

    “虚之……”

    张居正还待再说,朱翊钧已经看完了奏疏。

    摆了摆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虚之,就是形式主义嘛,朕知道。”

    张居正打住话头。

    心里嚼了嚼这词,有些奇怪,但又觉得莫名贴切。

    朱翊钧将奏疏合上,并没有什么负面情绪,这种事早就习惯了。

    他反而宽慰起张居正:“先生跟吏部的应对不就是按症抓药嘛,挺好的,就按这个来吧,朕稍后给先生批红。”

    “早有预料的事,先生也莫要叹气,这才显得试点的意义所在。”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各自出招,慢慢来嘛。”

    说罢,朱翊钧看了一眼张居正。

    不得不说,一年首辅当下来,面目都苍老得有些快了。

    也难怪严嵩徐阶能往八十活,张居正五十多便离世了。

    慧极伤身啊。

    朱翊钧想到这里,不由劝道:“元辅也要注意修养才是,来日方长。”

    张居正只当是寻常安抚,并未放在心上。

    敷衍地嗯了一声。

    转而又说起松江府的事:“定安伯前日上奏说,百姓投献徐府的田亩,已经全都妥善安置好了。”

    “知府衙门将税收也厘了一遍,地方上的苛捐杂税,大都淘撤了。”

    “不过,这样一来,正税和徭役,恐怕不足以支撑松江府各大官署的运转。”

    一听这事,朱翊钧也严肃起来。

    他想了想,认真开口道:“正要与先生讨论此事。”

    朱翊钧沉吟片刻,开门见山:“朕知先生有意改制税法,松江府,正好给咱们打个样。”

    “朕对此,也有些想法,说给先生参详参详。”

    张居正对此,早有猜测。

    他今日正是在内阁打好了腹稿,才急不可耐地跑来西苑找皇帝。

    张居正坐直身子,仔细听着。

    朱翊钧下意识伸手拨弄身前的空气,斟酌道:“其一,正税三十税一,有失妥当,将苛捐杂税废除后,一切还是都回到正税头上。”

    “当然,具体多少,各省又按特点增减多少,还得跟户部议论后再说。”

    正税三十税一,属实有点异想天开了。

    这个数目,并不能说很低,大概也够大明朝官僚系统正常运转所需——这也是太祖皇帝制定这个数目的初衷。

    但问题就在于,一个朝廷,哪有什么正常运转的情况!?

    今年打仗,明年治理黄河,国家大典隔三差五,漕运倾覆,湖广大水,宁夏地震……可谓数之不尽。

    非常之事,年年都有。

    更别说一个系统正常的“磨损”,税越收越少,根本不可避免。

    支出比预期多,收入比预期少,三十税一,根本不足以支撑大明朝正常的运转。

    这才各式各样的苛捐杂税,巧立名目,想方设法补窟窿。

    就像再往后数三百余年。

    那等生产力条件立国,农税都得收到七税一,即便这样,后面也会追加提留之类。

    大明朝又何德何能,正税低到三十税一?

    想要改税制,那就先从试验田开始,把苛捐杂税,派回到正税之中。

    等到试个三五年,时机成熟,才能开始推行全国。

    试点,都是宝贵的经验啊!

    朱翊钧整理了一下思绪,接着往下说:“其二,关于兼并……”

    “朕可以允许百姓之间的合作生产,但不允许官户、士绅兼并。”

    “具体的事,内阁跟六部去议,多试几次,多等几年,都无妨,反正只在一府之地。”

    兼并这种事,有利有弊。

    想要促进农业往规模化、工业化发展,兼并就是好事。

    甚至于,这就是不可阻挡的历史进程。

    想促使资本主义萌芽,这就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但还是那句话,所谓殊途同归——以什么形式兼并,对于历史的进程或许一样,但对于百姓而言,可就完全不同了。

    朱翊钧仍记得,夏衍一篇包身工,骗了他多少眼泪。

    如今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了,自然要试试新的路子。

    朱翊钧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三,先生以为……官绅当纳粮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