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保持着罐子失手掉落的姿势,面对皇帝的发问,半晌没有接话。

    他心中念想翻腾不休,始终没想好如何作答。

    要是皇帝刚见面的时候,问自己能不能撰文。

    那王世贞定然能立马一挥而就。

    但当皇帝说出先前那番话后,再问他能否撰文,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尤其那一句,圣人难道不会错吗?

    个中含义,实在太复杂了,甚至让王世贞都不敢深思。

    骆思恭站在一旁,其手上的瓶罐,纺布上点缀着斑斑蛋黄,并无什么出奇。

    但看在王世贞看来,其中却是有不可言说的莫大恐怖。

    他眼中下意识闪过一丝惶恐。

    萤虫到底是腐草化生,还是成虫交媾所出,王世贞不清楚,也并不关心。

    吟草咏花,歌物颂事,都是借物喻人的意象罢了。

    谁没事鼓捣一堆弄来交媾,还天天趴着看这些玩意?

    还有没有一点士大夫的风度了?

    甚至于,《礼记》就算真有错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学问做到士林魁首的地步,哪里还会信什么“万世不易之法”。

    大家对着经典一通涂涂改改,把自己的想法,包装成是圣人的意思,才是士林常态。

    若非如此,哪来这么多经学流派?

    经典?任人涂抹的死物罢了。

    礼记有误?儒学身段灵活,大不了重新释意就是了。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

    皇帝究竟意欲何为!

    特意抓住《礼记》这一处破绽,张口闭口就归咎于圣人。

    他可不觉得,皇帝是不知轻重,随感而发。

    所以……皇帝到底是想抢夺释经权,还是想动摇儒家根本!?

    前者还罢了。

    总归是斗而不破。

    你们连圣人的话都能译错,还有什么脸开宗立派?

    这次就算了,以后我的意见你们得听,大家一起把儒学经营得好好的,知道不?

    若是后者……

    王世贞怕就怕这里!

    腐草化生,是礼记的白纸黑字;成虫交媾,是皇帝的金口玉言。

    当世圣人若是不愿意承认万世圣人的法统,不异于清浊互撞,再开混沌!

    不知要碾碎多少无辜草芥。

    上到礼记、儒学、圣人,下到学子、士人、文坛,全都要因此被席卷进来!

    这是天下多少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哪怕他这个文坛盟主,难道还能脱离儒门独存?

    他的亲朋、好友、子嗣、乡人,更要遭受无妄之灾!

    甚至与灭门都一般无二!

    事关重大,王世贞沉默半晌,久久无言。

    领导自然也不会站在原地干等着下官。

    朱翊钧见王世贞犹豫不决,也不催促。

    转身晃晃悠悠迈着步子,就继续散起步来。

    一行人再度跟在身后。

    朱翊钧自然知道,他那一句“圣人难道不会错么”,给王世贞造成多大的压力。

    但,朱翊钧却不是真的膨胀到,这个时候就要给孔圣掘墓的地步。

    他现在还没这个金刚钻,揽不了这个瓷器活。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整个朝廷如今的法统,都是建立在圣人经典的基础上。

    无论是他这个遵循儒家礼法“天子”,亦或者靠四书五经筛选出来的举人、进士,乃至于数千万嗷嗷待哺的士子。

    大家都在一口锅吃饭,谁敢掀锅?

    除了太监外戚,谁愿意听朝廷说一句不尊孔圣了?

    朱翊钧此时这点能耐,若是放出有意动摇儒门根基的风声。

    那当先被消灭的,恐怕他的肉体。

    是故,他方才那句指摘圣人话,只不过是刻意在给王世贞施加压力罢了。

    为的,就是在心理上逼迫这位文坛盟主,玩一出进二退一的戏码。

    如果说要抢夺释经权,王世贞定然推三阻四。

    但若是问圣人是不是错了?

    那王世贞就得哭着说——圣人本意是好的,是他们理解错了!我这就去更正,陛下别说了!

    所以,朱翊钧一点也不急着催促王世贞,任由他此刻心中天人交战。

    皇帝走在前面,悠闲地向王世贞说着此事原由始末:“去岁,朕研治经典时,读到礼记,便对此事产生了兴趣,想亲眼见证一番这等神奇之事。”

    “随后,朕便开始着手,吩咐内臣挖凿池塘、堆养腐草,彼时还请了诸位先生见证。”

    “只可惜,最后腐草未能化萤。”

    “朕心有不甘,待到今年入夏前正欲再试,结果我那表弟李诚铭,自告奋勇,说朕的方法不对,他可为之。”

    “他为人颇为可信,朕便将事情交予了他跟。”

    “随后,他便用从学府那边学来的所谓‘对照实验法’,试了数次。”

    “在一处净池中,隔了三个水箱,一处只堆养腐草,一处只投入成虫,一处则是兼而有之。”

    话到这里,朱翊钧便戛然而止。

    王世贞一面被勾起些许好奇,一面则是有意争取思考的时间,乐得东拉西扯。

    “对照实验法?”他先是疑惑重复了一遍,又紧接着问道,“敢问陛下结果?”

    朱翊钧神色温和,摆了摆手揭过第一个话题:“这是逻辑学的功果,还未编纂成册,日后再说。”

    “至于结果……”

    他轻轻颔首。

    身后的张宏,从怀中取出一卷文稿,送到王世贞面前。

    王世贞行礼后接到手中。

    定睛一看,封面几个大字,文法奇特,却简单易懂——《基于对照试验的方法,探究生活在水里的某种萤火虫的繁衍方式》。

    下面还有一行小标题“为解决长惟皇帝关于礼记中‘腐草为萤’的疑惑,特由内帑拨款。”

    王世贞手中拿着这一卷文稿,面色古怪。

    啥玩意儿?

    这一串标题名毫无文学的美感就不必说了,下面这一行,怎么还称上皇帝私号了?

    长惟是小皇帝的号,因私人属性比较重,平时向来不会用——历史上叫禹斋,朱翊钧觉得不好听,不取也。

    现在又没别的皇帝,这特地点明是哪位皇帝,反而让王世贞觉得奇怪。

    朱翊钧似乎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朕也不懂,只是我那表弟说,做实验不同于做学问,不讲文华,只求精准,出现的每一处人、物都不要有歧义。”

    “如今朕无谥无庙,便以号称了。”

    皇帝说得轻松。

    王世贞闻言,心底反而越发沉重。

    这行止不重身份,显得轻佻,但又额外透露出了皇帝的态度,显得十分重视认真。

    王世贞心中再度叹息,恐怕,不好善了啊。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翻开了那位武清伯世孙所做的“实验卷稿”,认真阅读了起来。

    其中只是一些所谓实验的过程而已,稍显详细。

    譬如什么捕获成虫的过程,“萤虫居水,三月中旬开始上岸,于通州某乡灌溉渠处捕获六只。”

    又譬如实验时,“同一净池,同一温度,水箱同一规制……”

    王世贞并不关心这些,他认真阅读的模样,只是做个样子。

    心中却是在思虑着自己应当作何抉择。

    场上又是沉默半晌,只剩下王世贞翻阅稿卷之声。

    好半晌过去。

    王世贞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将稿卷合上,还给张宏。

    内容自然不必多说,无非就是成虫产子,与腐草没有半点关系。

    甚至于,因为叙述详细的缘故,哪怕农家百姓也能照此重复——农家小子最是好动,弄个木盒,铺两层纺布的事情,也并没有什么门槛。

    这事,已经不是像以前辩经那样,颠倒黑白就能解决的了。

    王世贞终于有了决意。

    他转而面向皇帝行礼,似乎已经斟酌好了言语,缓缓开口道:“陛下,此处谬误,臣受教了。”

    “臣这便回去撰文,更定历代《礼记》注释!”

    他说得缓慢,却语气坚定,颇有斩钉截铁的意味。

    朱翊钧听了这话,饶有兴致看着王世贞:“更定注释?”

    果然是如他所料,王盟主面对铁证,选择重新释经,而不是归咎于圣人。

    面对仕途景愿、安葬生父的诱惑,王世贞仍然放不下那份维护儒门根基的自觉。

    文坛士林,外人果然万难插手啊!

    王世贞不知皇帝想什么,见其面色不愉,难免惶恐。

    可言语之间,丝毫没有退让,反而是重重点头,开口道:“陛下明鉴。”

    “自前汉郑玄《礼记注》始,及前唐孔颖达《礼记正义》,乃至理学格物论等等。”

    “均是曲解圣人原意,谬注‘腐草为萤’为腐草化生而出。”

    “如今,正当拨乱反正!”

    皇帝的准备做得十足,甚至到了无可辩驳的地步。

    与其在这上面纠缠,不如抢先定性——后人谬注。

    肺腑之言,替皇帝撰文抢夺释经权可以,但要是想动摇儒家根基,他王某人实在奉陪不了。

    说完这话,王世贞再度拜了下去。

    是请罪,更是求情。

    可惜,皇帝似乎无动于衷。

    面对如此恳求,仍然揪着不放,状有疑惑道:“当真不是圣人出错了?”

    王世贞心脏再度被揪了起来。

    这是皇帝今日问第二遍这个问题了。

    可谓是咄咄逼人。

    王世贞愈发难堪,头埋得也愈发低。

    语气真挚,言辞恳切,几乎带着哭腔道:“陛下慎言!”

    “‘为’这一字,除了有变成的意思外,亦有卫护之解。”

    “所谓腐草为萤,当是腐草卫护在萤虫身周,换言之……”

    “也就是季夏之月,萤虫绕着腐草盘旋飞舞的意思,这分明是在描述萤虫习性啊!”

    “彼辈不学无术,曲解经典,流毒千年。”

    “陛下万万不可因此误解圣人,轻视儒学!”

    朱翊钧缺乏学养,听了这番话,实在有些忍不住,只好将脸别开,躲着王世贞呵然一笑。

    服了。

    不愧是文坛盟主,学养极厚。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让李贽来做这事,而是非要等王世贞入京。

    除了文坛声望这层原因,还有专业素养上的差别。

    辩经这种事情,没有王世贞这份学养,别人根本做不来。

    好在,拉扯至此,王世贞这位文坛盟主,终于是当着皇帝的面,注释起了《礼记》。

    甚至还斥外流为“不学无术,流毒千年”。

    此事一出,王世贞哪怕再有所反复,在士林中也逃不过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反而是一条道走到黑,才能豁然开朗。

    如此,争夺释经权的事,胜负且不论,至少在班底上是组到文坛的国服第一了。

    但,朱翊钧铁石心肠,却仍是不打算见好就收。

    别看王世贞一副要被逼得自尽的模样,实际上显然还没到底线。

    朱翊钧拉下脸,沉声道:“王卿当朕是三岁戏儿?”

    “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岂不闻欺君之罪?”

    “孔圣是圣,朕难道就不是圣?王卿心里一点没有朕!?”

    王世贞连连叩首认罪,口乎有罪。

    他心里才是充满了苦涩。

    即便皇帝都说如此重话了,他也不能回嘴。

    同样的,礼记无论有多大错漏,他也不能说圣人经典的不是。

    这跟他对皇帝的观感喜恶无关,也跟他是否迷信儒学经典无关——每个人都囿于时代,难以挣脱。

    朱翊钧仍是怫然不悦。

    等王世贞叩首好半晌,凝噎不语,朱翊钧神色才略有缓解。

    他没好气斥责道:“也就看在乃父之事,让朕替皇祖父有所亏欠,否则定不饶你!”

    虽说是我爷爷一失误,伱爹就丢命。

    但毕竟封建社会嘛,君要臣死,合情合理,属于一般道德水平。

    而他这个有所亏欠,要补偿一番,就属于仁德天子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让张宏给人扶起来。

    他想了想,终于划下道来:“朕金口玉言,也不会以你忤逆就收回恩赏。”

    “兰台和乃父的事,朕会下条给内阁议论。”

    王世贞千恩万谢:“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朱翊钧摇了摇头:“不要你万死。”

    “除了释意礼记外,还有一事,一并托付给王卿了。”

    王世贞面上苦笑一闪而逝:“臣恭听。”

    皇帝这语气,显然又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要不是安葬父亲是他一生执念,也就是所谓的“有百乐不能胜一苦”。

    他明日就得称病不朝,甚至直接挂印归乡。

    这小皇帝,实在是涸泽而渔。

    朱翊钧放缓语气:“倒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通政司去年新办了个报纸,其上偶尔会连载些。”

    “先前都是国子监的李贽跟陶大临,以及吏科的栗在庭,三人轮流更新。”

    “如今栗在庭钦巡地方,陶大临另有差遣即将脱不开身,朕只好劳烦王卿能者多劳了。”

    这家伙,写金瓶梅一套一套的,如此雅俗共赏,岂能不物尽其用?

    王世贞反倒是意料之外。

    写?就这种小事?

    还以为又是刚才那种程度的为难事。

    债多不愁,比起方才,这就轻松多了。

    不过……

    王世贞似乎又想起什么,脸色闪过一丝犹豫。

    “臣遵旨。”他下拜,迟疑着问道,“不知陛下所说,是何种?”

    因为起源与受众的关系,流传市井的,大多是情色读物。

    哪怕他堂堂文坛盟主,也得迎合市场。

    否则,若只为了折辱东楼庆,他也没必要写这么多的场面。

    如今皇帝召他写文,别是看过他佳作,心痒难耐,故意暗示吧……

    好在皇帝不知道王盟主在想什么,否则今日就不好收场了。

    朱翊钧适当露出笑容,解释道:“说起来,也算跟王卿兰台本职沾边。”

    “朕神往我朝开国之风云。”

    “仰慕太祖皇帝筚路蓝缕,削平天下。”

    朱翊钧说到此处,收敛笑容,认真道:“王卿,可否为我朝开国之时,作一部英雄传?”

    这事是李贽的提议,为此他压了半年,来铺垫和准备。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可是本朝率先提出——此事经由两次验证,在意识形态上,无不是所向披靡。

    再加上开局一个碗,开辟一朝的传奇故事。

    难道不是凝聚共识,捏合想象共同体的绝佳药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