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岂天为之耶,抑人耶?

    朱翊钧自然是明知故问,张四维为什么不能施展才华,他还能不知道吗?

    欺负张四维的人,才最清楚张四维现在何处最憋屈。

    甚至于,朱翊钧还光明正大问出这种话,四维啊,你说这怪谁呢?

    是因为天意?

    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朕!天意,不就是圣意?

    所以,你张四维的意思,是在责怪朕?

    这不是心怀怨怼,还有什么是心怀怨怼?

    刀斧手伺候!

    那是人意?

    你父亲触犯国法,才被明正典刑。

    张四维不好好反思,竟然还责怪到别人身上。

    心怀怨怼,刀斧手伺候!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四维,等着他的奏对。

    过了好一会,张四维才再度叩首,缓缓道:“陛下,此既是天心,亦是人意!”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人命途皆有坎坷道道,磨难重重,臣亦不例外。”

    “孟子云,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臣欲尽展才华,必有天心考验。”

    “概以如此,此诚之所谓天心。”

    “至于人意……”

    张四维喟然一叹,面对皇帝,似乎真情流露。

    他哽咽道:“陛下,臣有罪!”

    “臣出身商贾之家,虽受圣人之学,感陛下之德,却仍存粗鄙之心。”

    “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

    “臣的小人之心,不经意蛊惑了我父。我父为了臣的私欲,大肆攫取财货,这才误入歧途,里通鞑靼,以至触犯国法。”

    “陛下!我枉为人臣,枉为人子!”

    说罢,涕泗横流,声泪俱下。

    忠臣孝子,无可指摘。

    甚至再度叩首时,低垂的眼眸中,也是一片澄澈,一如发自肺腑!

    张四维在接到父亲惨遭谭纶陷杀的消息后,最初几日,只觉难以置信。

    恍惚中思绪平静,甚至如春风拂面一般,神色淡然地应酬同僚。

    直到数日后,张四维的情绪才终于回过神来。

    哀恸之情宛如决堤,骤然奔涌,霎时间泪如雨下,哭得撕心裂肺。

    也是这几日里,他对皇帝起了怨怼之心,思忖如何报复谭纶,乃至于对自家舅舅王崇古,他都怀有一丝仇恨。

    他夜里痛哭不休,白日肆无忌惮。

    凡是皇帝的意思,他都坚决反对,凡是内阁的票拟,他都坚决阻拦。

    四处串联六部、科道、御史的同僚,聚拢各学社、乡党的同道。

    张四维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兴许是在麻痹自己的悲痛。

    又或者,在缓解那份对于父亲冤死的无能为力。

    就这样胡乱折腾了数日。

    直到石茂华、霍冀亲自登门来委婉作劝;直到王崇古警告自己三思而行;直到杨博的信件送达,说其收敛好了自己父亲的尸体,希望能自己早日回家,亲自主持安葬父亲。

    更甚的是,还在山西的叔叔,岳父、舅兄、好友,纷纷写信,劝他早日回家。

    某一个瞬间,张四维终于恍然回过神。

    他似乎悟透了什么。

    闭门谢客。

    不再串联门生故旧、乡党士人,转而在府上枯坐数日,不眠不食,打坐参禅。

    也是此时,张四维悟透了一个道理——在皇帝的方圆规矩之内,他束手无策。

    乡党会被晓之以利,姻亲会被皇帝分化瓦解。

    如今无论自己想做什么,都根本无能为力。

    杨廷和在朝中盘根错节,还有太后臂助,面对藩王入继的少年皇帝,前者仍然赢不了大礼议,最后被贬为庶人。

    夏言堂堂首辅之尊,世宗皇帝说诛杀就诛杀,位极人臣都没有一份该有的体面。

    高拱当初何等如日中天,一道诏书,就被刚登基几日的皇帝,送去南直隶做马前卒,如今还在守着上海市舶司,沦为守户之犬。

    首辅且如此,何况他张四维?

    如今皇帝对自己成见极深,为了阻止自己入阁,甚至陷杀忠良。

    这般毒辣的皇帝,哪怕他张四维串联了门生故旧、乡党士人,又能为之奈何?

    当初能略微让皇帝忌惮,是因为宣大的兵丁,受的是他那位舅父的恩惠,土蛮汗的三娘子,也与他舅父关系莫逆。

    如今他这晋党大掌柜受了辱,执掌兵事的舅父却无动于衷。

    钱袋跟刀兵分了家,那他张四维可不就是任由皇帝拿捏?

    中枢也好,内阁也罢,在别人的局里,怎么能玩得过坐庄的?

    想明白这一层之后。

    张四维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也当即有了决意。

    第二日,他便重新濯面剃须,穿上衣冠,走出了张府。

    张四维亲自登门,找上王崇古。

    情真意切地为此前的失礼认错,尽可能地修补与王崇古之间的裂隙。

    随后主动提起家中母亲,也就是王崇古姐姐,丧偶之后的悲痛,劝王崇古写信回去安慰一番云云。

    待王崇古答应之后,张四维还扼住舅父之腕而叹息,陈诉哀恸,两家同情共悲。

    最后,张四维在离去之时,凄声下拜——所谓阿舅如父,如今他死了父亲,那往后,就只有舅父可以寄托情感了。

    声声舅父,真挚无比。

    王崇古见到外甥与自家抛去隔阂,重归于好,老怀开慰,当夜便留张四维抵足而眠。

    翌日,张四维又轮番拜会了兵部尚书石茂华、右都御史霍冀、大理寺少卿罗凤翔,乃至翰林院编修王家屏等人。

    散尽京中浮财,托付众人扩建全晋会馆,好为明年三晋举子入京赶考,提供住所。

    甚至于,他致仕的奏疏中,还在夸赞谭纶秉公执法,请皇帝不要申饬。

    张四维既然做到这个地步,又岂会流露出半点怨怼之情?

    此时此时,他短暂地忘记了此前自己是什么模样。

    在入宫面圣之际,他心里只有皇帝,只有大明朝的江山社稷,他张四维,就是忠臣!

    “张卿言重了。”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如此公忠体国的模样,一时间都有些惊异。

    看来,自己的作为,多少带来了些许改变。

    就是不知道,张四维的变化,是洗心革面,还是黑化强三分了。

    至少单论张四维此时这态度举止而言,还真就无可挑剔。

    朱翊钧心里啧啧称奇,面上则伸手示意张四维起身。

    嘱咐张四维不要太过哀恸,虽然父亲不在了,还有妻儿兄弟要抚养,万万要顾惜身体,一大家子人回山西,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云云。

    其中有没有别的意思不知道,反正张四维单纯无知没听出来。

    他只是一个劲千恩万谢:“多谢陛下关爱,臣的长子还要在京城求学,不随臣回乡。”

    “臣已然将妻儿,都托付给了舅父照顾,必无妨碍。”

    朱翊钧闻言,更是深深看了张四维一眼。

    此举既维系了与王崇古的关系,又能向皇帝展示他的忠贞——外面都流传张四维心怀怨怼,如今张四维却将妻儿仍放在天子脚下,可见心思单纯。

    这要换在以前,可还真不像张四维能做出来的事。

    朱翊钧按下心中所思,缓缓道:“麒麟儿能志在科举是好事,不过张卿子嗣众多,未必能尽数照料周全。”

    “这些一年余,卿编撰朕皇考的实录,兢兢业业,眼见便要功成。”

    “朕便以此功,荫张卿一子,为尚宝寺卿。”

    张四维毫不犹豫,立马下拜:“谢陛下恩典!”

    “陛下待臣如腹心,实令臣惭愧万分!”

    “此次我父触犯国法,牵连甚广,我父于阳城县所经营之冶铁所,年产近十万斤,其产出流入鞑靼手亦不知几何。”

    “臣请,将这处冶铁所,上交宣大总督府署,由谭总督清点彻查,以免错过敌情!”

    这话一出,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往前倾。

    这哪里是上交谭纶,这是在贿赂朝廷!

    年产近十万斤是什么概念?

    国朝办铁,山西定额一百一十四万六千九百一十七斤。

    这意味着,张四维单单这个冶铁所,就抵得上山西官产的铁课一成!

    不愧是民营的冶铁所,当真是欣欣尚荣。

    张四维啊张四维,早这般懂事,又哪来这么多事端呢?

    张四维说罢后,便埋着头,等着皇帝的答复。

    面上是波澜不惊,心中却是忐忑不安。

    方才皇帝那一问,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杀机!

    今日殿中奏对,稍有一步行差踏错,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为了彰显自己绝无怨怼之心,他又是恳切谏言,又是剖析己身。

    乃至事先就站在皇帝的视角,审视自己数日,此刻才能说出他张某人“汲汲门户之见,营营乡党之隔”这种违心之话。

    为了回应外界传闻,安抚皇帝的杀心,他甚至将妻儿留在京城,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甚至皇帝以恩荫为由,再留下一子,他也佯作懵懂,毫不犹豫地迅速答应。

    为了向皇帝表达自己的恭顺之意,一座年产十万斤的铁所,他几乎求着送给皇帝。

    些许浮财,对他而言九牛一毛,此时,却说不得能救他性命!

    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

    若是皇帝还一意孤行,无端诛戮,那付出代价必然不会小!

    他相信皇帝不会这样做,这也是他近日站在皇帝视角上审视一切,所悟出来的道理——只要撕破脸的代价,大于维系稳定的代价,那就没有秉政者会选后者。

    果不其然。

    在殿内短暂地沉默后。

    小皇帝终于开口:“卿陈请再三,朕已悉忠恳,稍后会下户部与山西道御史,随伱一同回山西,清点冶铁所资财。”

    张四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放松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演好最后的戏码:“陛下能允臣为父赎罪,实天恩浩荡,臣铭感五内!”

    这下,皇帝没有再说话。

    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结束了今日的谈话。

    张四维谢恩辞别,弯着腰正对皇帝,缓缓后退,离开了殿内。

    到殿口时,他才直起身,转身离开万寿宫。

    直到出了万寿宫数十步,才听到殿内传来一道铜磬的声音,悠远清脆,意味难明。

    张四维驻足倾听片刻,并无“留步”之类的转折。

    他才终于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他踏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总算是能安然返回三晋了!

    这一刻,只感觉宛如新生!

    如果说,皇帝的庄是在中枢,那么他张四维的庄,就在宣大!

    只要他坐镇宣大,以包络三晋的商会为倚靠,凭借内阁王崇古,兵部石茂华的关系,谭纶这个总督,被撵走或者架空,不过早晚的事!

    再一点一点地,像王崇古当初所为一样,将俺答汗化为己用,引为臂助。

    乃至豢养死士。

    乃至招揽训练女真。

    乃至举办文盟诗社,暗中结党……

    经商、结社、豢匪、养虎,缺一不可!

    届时。

    无论是小皇帝落水,他东山再起也好——他不信,皇帝能一辈子躲在西苑。

    还是在山西做个无冕之王,以待天时也罢——国朝二百余年,差不多也就数十年国祚了。

    张四维便不再生死操于人手!

    他也能坐到棋盘上!

    张四维回首,深深看了一眼万寿宫。

    一挥衣袖,大步流星,转身离去。

    这一刻,便如羁鸟归林,再不受网笼之绊矣!

    ……

    等到张四维离去之后。

    朱翊钧看着张四维离去的方向,缓缓站起身,挥退了内臣与中书舍人。

    他轻轻踱步,走在大殿正中央,站在方才张四维所站的位置上,轻声道:“张四维短短时日之间,心性举止,实在令我刮目相看,当真宛如脱胎换骨一般!”

    小皇帝站在空无一人的殿中,负手而立,似乎自言自语。

    但显然不是。

    突兀地,小皇帝身后一道老迈的声音响起:“陛下不会是信了张四维的伪态吧?”

    徐阶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站在皇帝身后,提醒了一句。

    朱翊钧头也不回,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感慨一番罢了。”

    “没直接将人拿下,实在是不好无端杀害重臣,否则当初也不会从他父亲入手了。”

    徐阶听了皇帝这话,脸色莫名露出一丝哀戚,似乎想到当初自己那位次子。

    小皇帝真是心狠手辣。

    也得亏自己有个好弟子,否则下场估摸着跟张四维没两样。

    徐阶胡思乱想了一通,而后才敛容道:“这倒是,张四维这几天找王崇古负荆请罪,还散尽浮财,各府都走了一圈,显然就是防备着陛下翻脸。”

    朱翊钧叹了口气:“主要还是王崇古。”

    “他对谭纶杀了张允龄无动于衷,却必然不能接受朕杀了张四维。”

    “这一刀下去,朕是畅快了,三晋就真的要乱起来了。”

    晋党以利益连结,这些东西都算得门清。

    什么事妥协有好处,什么事妥协了损害长期利益,心里都有一杆秤。

    否则外人还真当王崇古实诚,看不出张四维的小心思,还老实巴交留其抵足而眠?

    做给皇帝看呢!

    不止王崇古,一旦自己真的做出擅杀大臣这种不讲政治规矩的事情。

    兵部尚书石茂华、礼部侍郎暂摄尚书马自强、右都御史霍冀,这些人第一时间就要跟自己翻脸。

    甚至其余什么南直隶乡党、秦党乱七八糟的,都得起异心。

    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相忍为国的局面,转瞬之间就要离心离德。

    局势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徐阶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却难免觉得可惜:“他这一去,三晋之地的是非,怕是少不了。”

    朱翊钧轻笑一声:“他的心思,朕何尝不知。”

    “自寻死路罢了。”

    开玩笑,你张四维还跟我玩上发育了,搁谁俩呢?

    朱翊钧并不介意暂时姑息张四维,优容晋党,来争取到庖丁解牛的时间。

    不说虚头巴脑的穿越者天命了,他堂堂万乘之尊,内阁愈发同心同德,六部逐渐相忍为国,京营日益蒸蒸而上。

    更何况君臣分野,但凡他抓住张四维的罪证,能堵住王崇古的嘴,那就能明正典刑。

    退一万步说,你张四维也没我活得久啊。

    总而言之,优势在我!

    朱翊钧甩开脑海中的张四维,看向徐阶:“说正事罢,学府的官制拟定了?”

    徐阶行了一礼,从袖中拿出一封奏疏:“按照陛下此前的建议,臣又修订了一版,陛下请过目。”

    朱翊钧点了点头,从徐阶手上接过。

    一边活动着腰肩,一边静静翻阅起来。

    小皇帝正看到一半,殿内的宁静再度被打破。

    李进匆匆从外走了进来。

    徐阶也不退避,反而站在皇帝身旁好奇张望。

    朱翊钧也不抬头,淡淡道:“廷议有结果了?”

    马自强历史上本就入了阁的,显然也不是什么淡泊名利之辈。

    如今一个礼部尚书许出去,总得拿了好处办事才对。

    不过出乎意料,李进摇了摇头,取出一封奏疏:“陛下,不是廷议,是湖广海瑞、栗在庭的奏疏。”

    说罢,李进又补了一句:“锦衣卫密奏入京,直接送入宫的。”

    朱翊钧一惊,将徐阶的事放在一边,从李进手里接过奏疏。

    通过锦衣卫的渠道密奏,显然是不方便见人的事情。

    这个时候了,恐怕也只有楚藩的事情了。

    他翻开奏疏,第一页映入眼帘的几个大字,就紧紧吸住了他的目光。

    徐阶凑在一旁跟着看了起来。

    老头现在恃宠而骄,在宫里颇有些不拘小节的味道。

    徐阶刚看了第一眼,就愕然道:“狸猫换王子?”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没说他。

    转而翻到下一页,一边喃喃道:“朕还以为张楚城是因为矿税的事得罪了宗室,这些人无法无天惯了,才要杀人泄愤。”

    “谁知道是因为这种事!”

    随即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道:“竟然是都被东安王做了刀!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

    徐阶噎了一下,见皇帝没有针对他的意思,这才放心。

    他也是难以置信:“我就说,故楚王死前半年,连床都下不了。”

    “这人一死,突然就冒出来五个遗腹子。”

    “当时坊间就有难堪传闻,说这遗腹子,未必是楚王的,楚府还数次抓人辟谣。”

    “如今看来……辟谣了才显真啊!”

    朱翊钧一目十行,迅速看完。

    合上了奏疏。

    徐阶仍然有些回味这出大戏,忍不住猜测道:“也不知道哪个是东安王的。”

    他意味深长来了句:“五个都是遗腹子,哪里好分辨,为了我朱家血脉纯净,还是尽数削为庶人罢,楚藩为这种事除国,朕也无可奈何。”

    徐阶看了皇帝一眼,提醒道:“毕竟是太祖子嗣册的藩。”

    朱翊钧附和道:“是啊,东安王真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