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六,大雪,天寒雪盛,鹖鴠不鸣。

    这个时节,北方各处几乎都在飘着鹅毛大雪,将京城点缀成银装素裹。

    每个节气有每个节气的习俗,年糕、腌肉、祭灶等等。

    当然,也少不了每个节气都会凑热闹的求神拜佛。

    作为道录司钦点的京内正庙,真武庙无疑是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

    除了特定时节享受官方祭祀外,平日也前来祭祀的百姓同样络绎不绝。

    就比如今日大雪。

    黔首、士绅、良家、学子,各自着着形形色色的衣装,夹袄襦裙、棉袄长衣、外披大氅、花的、红的、绿的,在真武庙前时进时出。

    “糖葫芦!好吃不贵糖葫芦!”

    “年糕!热腾腾的大年糕!”

    庙外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顾宪成与孙继皋在庙外随便找了个摊铺,一人吃面,一人吃馄饨。

    孙继皋是上月末才入的京,亦是准备考今科进士——时人都说他名字好,前一届的赵志皋是一甲,如今这位继皋,理应继而发之,再中一甲。

    孙继皋是南直隶无锡人,年岁与李三才、顾宪成二人相差仿佛,今岁还不到二十四。

    三人都是老交情了。

    顾宪成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邸报。

    为免孙继皋一直往这边凑,顾宪成贴心地替好友逐字逐句念了起来。

    “隆庆六年八月,以吏部、都察院主持于上,吏科、考功司协赞于下,置立考成文簿,将大小未完事件立定限期,通行内外遵守。”

    “元年八月,一年期满。”

    “部、院、司、科,年察南北两京并福建一省,合七千余官员之政课,于十一月初三,事毕。”

    “各部司每季类奏发讫日期,两京、福建抚按州县亦每季类奏奉文日期,作凭证以查考,今勤怠立见矣!”

    “其中优者二百九十八人,劣者九百三十一人,余者皆为合格……”

    顾宪成念到这里,忍不住停下,感慨了一句:“竟有九百三十一之多。”

    孙继皋见他不念了,一把从顾宪成手中拿过邸报。

    自己侧着头,一边嗦面,一边仔细看了起来。

    不时颔首自语:“这一轮补发俸禄以及额外绩效,拢共发出去十七万两。钱竟然还是内帑出的!陛下真是仁德之君啊!”

    顾宪成闻言,也认可地点了点头。

    发钱这种事,是无可争议的德政。

    更何况还是皇帝出钱。

    这比先帝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顾宪成又从孙继皋手中拿过邸报,两人就这样你争我夺。

    虽然店家摆了一份新报在柜台上但,两人就像没看见一样——穷哈哈看大白话的新报就算了,要是官宦世家也看新报,那祖上不是白官宦了?尤其被误以为是苦哈哈就更不好了。

    顾宪成再度将邸报拿在手里:“明年开始,湖广、山东、河南、陕西也要开始考成了,届时补发的俸禄恐怕还要再翻一倍,只盼陛下不要半途而废。”

    孙继皋摇了摇头:“这都是历代先帝们欠下的,要是往年都准时发俸,哪能欠这么多?现在却是后人来还债了,哪怕陛下明年不出这个钱了,也不失为仁德之君。”

    虽然对官吏被欠薪这种事很共情,但以往皇帝下限太低了,孙继皋自动调低了期望。

    顾宪成点了点头,不再细想以后的事。

    他转而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批官员领到俸禄后,恐怕会有不少指着俸禄过活的官吏,翘首以待考成法。”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一举德政,无形中减小了不少阻力。

    孙继皋对此,也颇为认同:“所以才说陛下仁德。”

    不过他还是对另外的事颇有微词,话锋一转感慨道:“陛下别的都好,就是在屠羲英和王家屏的事情上,好恶太过明显了。”

    “人君好恶,不可令人窥测,恐奸人得以附会。当如天之监人,善恶皆所自取,然后诛赏随之,则功罪皆得其实矣。”

    在孙继皋看来,君主的好恶一旦显露便会产生极大影响。

    尤其那些投君主之所好的小人,严重一些的,甚至会导致朝廷大政出现偏颇。

    皇帝最不该做的事,就是明确说出某某哪里做得好,哪里做的不好,以此加以呵斥或是夸赞。

    反而应该隐匿臣下所为,只加以赏罚。

    呵斥一个屠羲英,使其落了颜面,不得不致仕返乡,是否惩戒过重了呢?

    赞赏一个王家屏,届时人人都争相效仿,掩饰本性,皇帝又怎么分辨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呢?

    所以在孙继皋看来,皇帝就是在紫禁城呆久了,出宫瞎折腾。

    但这一点,顾宪成却不太同意。

    他摇头反驳道:“我倒是不认同以德这说法。”

    “当年李德裕曾劝戒唐武宗曰,‘先帝于大臣,好为形迹,小过皆含容不言,日积月累,以致祸败。’”

    “比起外示含弘,内为藏宿,难道不应该臣下有罪,便当面诘,容其悛改吗?”

    “比起操主术,伺下情,难道不应该臣下有功,当面赏赐,令他人学习吗?”

    “有至虚之心,则不为意见所使;有至公之心,则不为爱憎所移。”

    “是故,人君隐其好恶,操弄权术,不过无虚心,无公心尔。”

    古话说得好。

    所以孙继皋用上了富弼的古话,而顾宪成则用上了李德裕的古话。

    学问做得好,什么俗话经典都能左右互搏。

    主要还是二人对皇帝观感不同所致。

    在孙继皋看来,皇帝多少还是有些太严苛了,当面训斥大臣,实在有失国朝体面。

    而顾宪成则是对皇帝处置伏阙的态度非常满意。

    这是个听得进意见的好皇帝啊!

    不仅替熊敦朴拨乱反正,处置了宋儒,还赏赐了一众庶吉士,替吴中行、赵永贤加中书舍人,陪侍左右。

    能虚心纳谏的皇帝,比什么都好!

    朋友嘛,意见有所分歧不影响交情。

    孙继皋笑着摆了摆手,不再言语。

    又过了好一会。

    两人都吃完了。

    顾宪成忍不住四处探寻了一番:“李三才买个糖人怎么去这么久。”

    孙继皋也跟着起身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分辨着有无熟悉面孔。

    两人张望半晌。

    终于等到李三才人群中钻出来。

    只见其挤开人群,手里拿着三个糖人,朝两人灿笑。

    李三才几步之间,就走到顾宪成、孙继皋身旁。

    虽然因为人多被挤得有些狼狈,但面上笑容不减。

    他将手中两个旗帜形状的糖人递给顾宪成、孙继皋二人:“春闱不到百日,只盼二位此番旗开得胜!”

    顾宪成与孙继皋见状,久候的不悦当即一扫而空。

    二人哈哈一笑,接在手里道了一谢。

    孙继皋看向李三才手中剩下的鲤鱼糖人,好奇道:“怎生你这糖人,与我等的还不一样?”

    顾宪成闻言,也好奇看去。

    李三才将鱼尾巴放在嘴边,舔了一口,无奈道:“二位是初次春闱,自然能用旗开得胜,可惜我这二战之人,已然是展过一次旗了。”

    “想了想,还是鲤鱼跃龙门通用一些。”

    别看他如今才二十二岁,却是早就考过一次进士了,没中而已。

    孙继皋摇头失笑。

    随即又说了些场面话。

    顾宪成打断了两人,朝跟前的真武庙后门努嘴示意,一手拽着一人往里走:“你二人的庇佑,怕是不如真武大帝,还请不要耽搁我拜真神才是。”

    两人任由着顾宪成连拉带拽,一同从后门,进了真武庙。

    踏进庙里之后,立刻就宽敞了起来——就是因为限流,外面才堵了半条街,都赶上小庙会了。

    三人走特殊通道入庙,立刻便有一名中年道人迎了过来。

    “李居士,二位居士。”

    这话一听就知道,李三才是常客。

    李三才从怀中取出一份油纸包好的香油钱,随意问道:“这还未过年,怎么今日这般多人?”

    虽说过年也就一个月余了,但一般而言,得前后半个月,才会有人山人海的庙会。

    中年道人不卑不亢地接过李三才递过来的香油钱,风轻云淡传给身后的小道士。

    这才回头给李三才解释道:“李居士有所不知,近来礼部授了我师父赞教封号,师父他老人家为了答谢天地君民,便将自身福禄制成护符,欲散布于有缘人。”

    “这阵子来庙里领护符的百姓多着哩。”

    嗯,免费促销抢占市场。

    李三才闻见是喜事,立马做足礼数,口中贺道:“原申道长得授赞教了?可喜可贺!”

    道门的规制是一度下降的。

    洪武年间张正常还有天师封号,但在张正常之后,却是只有龙虎山正一真人之封。

    而到了现在,更是连道门真人之号都革除不封了。

    除了阁皂山、三茅山、太和山这些给授世袭灵官、提点封号的大派,余者只能封法官、赞教、掌书,皆是正八品流封。

    所以原申道人这赞教的封号,已经是道门了不得的荣耀了。

    可以说,拿这个名头出去给达官贵人做法事,价格立刻就得翻一番。

    中年道人却没什么喜色,反而撇了撇嘴:“喜事自然是喜事,就是贵了点。”

    外人那是不知道实情。

    这事涉及到皇帝当初借的银两!

    原申道人趁着给两宫祈福的功夫,旁敲侧击提了一下这事,想跟皇帝讨债。

    结果皇帝当场便给原申封了个赞教,还赐了幅“原申妧德”的四字御书,希望延期个三五十年的。

    这就跟花钱买的封号没区别了。

    至于三五十年后皇帝还不还?

    原申赞教说了,只要对道观有好处,那就选择相信。

    只可惜原申道人都七旬了,谁知道靠封号能不能回本。

    所以中年道人才说贵了点。

    道人也不管李三才听没听懂,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递过几柱香火,识趣站到一边,由得香客居士拜神发愿。

    李三才也不以为意,将这事抛诸脑后。

    与两名同伴上前一步,走到真武神像前,喃喃有词。

    一旁的孙继皋或许是许的愿词少,已然将香火插进了香炉中,退了回来。

    “听闻今年进士名额,增为了四百员,当真是出乎意料。”

    拜神嘛,多是心理安慰,哪能拜了就万事大吉的,最后还是得回到现实来。

    顾宪成这时候也上完了香,接过话茬:“我本是抱着熟悉考场的心态入京赶考,但听了这个消息后,已然是生出侥幸之心了,三年后未必还有这等好机会。”

    进士是有定额的。

    一般是三百到三百二十人之间。

    如今竟然增至四百人!对这一科的举子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再研学三年,都未必有扩招百人机会来得大。

    这时候李三才终于念完了愿词,一边往香炉里上香,一边开口道:“那倒不一定,这一科增录,是因为考成法之下,辞官的官吏太多了,听闻连鸿胪寺卿屠羲英、工部右侍郎刘光济,这等高官显贵都因此纷纷致仕了。”

    “若是按考成法三年不合格则黜落罢官,那么下一届科举,恐怕进士名额更是会只增不减!”

    高官显贵都被逼走了,那么下面的人更是不用说。

    加之考成法从明年开始,湖广、山东等省,漕运衙门、盐政衙门等,都要纷纷搞这一套。

    三年后,还不知道要阙多少官位出来。

    即便是今年,按李三才所想,这一百进士,都扩得少了。

    孙继皋对这些不敏感,他今年志在一甲,增录多少人都跟他没关系。

    只感慨道:“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这话意味深长。

    当然,也是皇帝的喜恶太过明显所致。

    前一句,是大家都看出这位不太喜欢交游讲学的进士。

    譬如上月的时候,顾宪成还说有个一同赶考的好友李坤要介绍认识,结果那厮听了皇帝训斥赵志皋,已经半月没与他们来往了。

    后一句,则是皇帝虽少有插手人事,但近来每每插手,不是在罢老人的官,就是在提拔隆庆两科的进士。

    出身差的少壮派,大多都是帝党,由不得众人没点想法。

    听了孙继皋这话,两人沉默了片刻,不约而同攒道:“那确是今科最好!”

    万一下一届,皇帝已经亲政,身边没位置了呢?

    谁知道郑宗学那种二十多岁的,王家屏、栗在庭那些三十出头的,能占多久的坑。

    三人闲聊着,便上完了香。

    本说打道回府,不过李三才一时兴起,又说想去讨个原申道人的护符——来都来了,宁可信其有嘛。

    中年道人自然乐见其成,在前引路。

    另外两人不认识,但李三才却得伺候好了,其父亲李珣,乃是正六品的户部员外郎。

    这可是大官!他真武观的顶头上司,道录司左正,也不过是六品。

    顾宪成与孙继皋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发护符的地方在前门。

    三人跟着中年道人穿过偏殿,往前殿走去。

    但走到半途时,突然听闻殿内有朗朗之声。

    三人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鬼使神差走过去看什么情况。

    只见偏殿内二十余个蒲团,各自坐着一些半大小子,聚精会神听着正前方说话。

    而众人前方,则是一名身着坤道服饰的妙龄女子,站在一块打磨光滑的石板旁边,用墨碳书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然后,我们再将计算到的图形面积,四舍五入,取整数。”

    “最后填入表格,排序比较。”

    顾宪成好奇看着里面,正要朝李三才说话。

    后者朝嘴唇上一竖,制止了顾宪成。

    随后李三才压低声音道:“先别去打扰,这女人是个母老虎,被打扰正事就要打人。”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跟我一个巷子长大的,钦天监的家传。”

    家传就是世袭的意思。

    朝廷少有女官。

    教坊司、銮驾司这些适宜女官的衙司且不论,钦天监同样也偶出女官——这是技术垄断部门的特权,谁让道门传风水、星象之学的时候不拘乾道坤道。

    说罢,李三才拉着顾宪成孙继皋悄悄退了出来。

    孙继皋再度奇怪地回头看了一眼,等走出来后,才朝旁边微笑不语的道人问道:“这位道长,这是真武庙的庙学?”

    那就是没备案的私塾了,犯案的。

    道人摇了摇头,笑着解释道:“那倒不是,这是朝廷的新学府,联同钦天监、户部,开办的义讲。”

    “恰好百姓信得过各大寺庙道观,愿意将孩子放在这边学习,所以才借用我们这处场地。”

    李三才也好奇朝道人看去,问道:“这是在讲术算?”

    道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今日是术算,别时还有识字、农垦、文章等课。”

    顾宪成一愣:“文章?”

    道人连忙解释道:“不是经典文章,只是简单连词成句,用白话写些日常用的书信、借条、契约等。”

    这一说,三人才释怀。

    这边正聊着,里面的课业似乎讲完了。

    一群小子、女娃鱼贯而出。

    其中不少人都在手里拿着一个鸡蛋,笑逐颜开。

    见道人在门口站着,纷纷行礼,口称长者。

    道人笑眯眯点头回礼。

    李三才看着这群小孩手中的鸡蛋,愕然道:“你们每堂课上完还发鸡蛋!?户部现在这么阔绰?”

    他爹是户部员外郎,怎么不知道户部这么阔绰了?

    道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哪能这般奢华,是每轮课业考试合格才有一颗,一年下来也就十余次,冬日外多是粗粮。”

    “也不是户部配发的,是新学府那边捐赠。”

    “说是只要数算学有所成,便可以到新学府报道,或谋份差使,或继续深造。”

    说白了就是诱人来上课的好处。

    三人若有所思。

    等到离开真武庙的时候,才想自己忘了起讨要护符的事。

    折返肯定是不会折返的。

    三人走在街上,顾宪成第一个开口:“陛下不注重经典,反而在奇技淫巧上靡费,恐怕不是好事。”

    国家财政怎么花,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了的。

    不能因为皇帝一人喜欢术数,就过度靡费。

    李三才沉吟片刻,斟酌道:“那家学院是去岁建起来的,本来没什么动静,自从徐阶入京后,频频找各部衙门勾兑,如今恐怕成了气候,已经开始招揽平民了。”

    孙继皋有些好奇,提议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三人一拍即合。

    走到街头,正要往岔路走。

    突然见前方围拢一群人,似乎正在看什么布告之类的热闹。

    众所周知,人遇到热闹是很难走得动道的。

    尤其三人临考,对张贴布告最是敏感。

    三人当即挤开人群,钻进去一探究竟。

    不看不要紧。

    待看清楚后,才发现哪里是什么布告,赫然是一张揭帖!

    内容更是猛如虎狼之药。

    其曰。

    “今科乃龙飞首科,不可不重。”

    “肃皇帝时,辅臣翟銮二子登第,革职为民,罢诸考官。”

    “正统十三年戊辰二甲第二名曹鼎,为首揆文忠公鼐之嫡弟,文忠读卷不回避,又选为庶吉士,英宗贤名始有败坏。”

    “臣伏奏,今有首揆子弟者张敬修,不谨引嫌退让,不遵科场大防,不思以卑避尊,跃跃欲试,窥伺科榜。”

    “首辅当道,结知权门者比比、受请富室者遍遍,诸考官何以秉公竭明,澄心阅卷?”

    “臣伏乞,其怀才抱志堪及第中秘者,其尊位退任以后听从自便!”

    “扫科场情弊之霪霾,还天下学子以公道,陛下一念之间尔!”

    三人迅速看完这张揭帖,神色各异。

    揭帖,俗称小传单。

    最初都是农民起义爱用的,至多也能写几个大字,什么均田、免赋之类的。

    但到了大明朝,纸张越来越便宜,已然足够用来长篇大论了。

    一般用来发布一些不合规制的东西,俗称妖言惑众。

    整篇揭帖很简单。

    什么援引成例,椎心泣血,看都不看。

    反正就是一个核心思想,张居正作为当权首辅,亲儿子参加会试,公平怎么保证?

    要么儿子别考了,要么老子别干了!

    顾宪成神色振奋:“言之有物,论之有理。”

    孙继皋皱眉忧虑:“只盼不要起什么波澜,耽搁科举。”

    李三才怔愣出神:“阴狠毒辣,直击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