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来,能在织经司衙门过得如此惬意悠闲,你应该是第一人。”

    苏步青这句话倒不算夸大其词,毕竟现在陆沉的活动范围已经从厢房扩大数倍。

    虽说无论他去什么地方,身边都跟着苏步青安排的高手,但至少人身自由没有受到太严重的禁锢。

    厢房内的陈设也已换了一遍,还有陆通让人送来的数十本各类书卷,以及崭新的生活用品。

    当然,陆通为了让苏步青通融,将织经司广陵衙门从上到下打点了一番,花出去的银子着实不少——对于家底极其厚实的陆家而言,这些银子无足轻重,陆通甚至想给陆沉送来两名丫鬟伺候起居,最后还是陆沉主动拒绝。

    他怕苏步青着恼,织经司是特务衙门又不是青楼花馆。

    这几天苏步青极少过来,如今顾勇的身份引起他的怀疑,孙宇也已交到他的手里,两条线正在隐秘地追查。

    以苏步青的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直接拿下顾勇,但是他想要的显然不止于此。

    通过这两条线找出那个隐藏极深的内奸,再尽可能多地挖出北燕的细作,这才是一个间谍头子应该具备的判断力。

    “大人请坐。”

    陆沉面带微笑,走到桌边为其斟茶。

    苏步青扫了一眼窗边大案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便能看到陆沉阅读的痕迹。

    他没有在上面留下批注,只是在某些句子上简单地划线标注。

    苏步青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句上,念道:“兵乱日久,民废耕农,内外苦饥,人多相食,道路断绝……”

    他将书页合上,封面上是《陈书》二字。

    “你喜欢读史?”他扭头问道。

    陆沉顾左右而言他:“现在市面上的话本小说皆是才子佳人之流,看得多了难免乏味,还是这些书更能打发时间。”

    苏步青微微一笑,将书卷放回去,随后走到桌边坐下,悠悠道:“你们陆家虽是商贾之家,但是令尊对你的期许应该很高。其实看看这些史书也不错,至少可以知道当年大齐太祖皇帝的不世之功。”

    陆沉对这句话颇为认同。

    两百年前,天下大乱,军阀割据,杀伐不断。

    六十年暗无天日,九千里生灵涂炭。

    一个又一个短命的王朝如走马灯般轮换,后汉、后梁、南陈、后晋、后周等等,长不过三四十年,短则是六七载,你方唱罢我登场,眨眼间风云变幻。

    方才苏步青拿起的《陈书》就是记载其中南陈的十九年短暂国祚。

    直到大齐太祖皇帝李仲景横空出世,扫平天下群雄从而玉宇澄清,于一百四十余年前定都河洛,又花去十余年时间彻底剿灭天南地北的割据势力,还黎民苍生一个安稳的人间。

    百余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曾经的风流皆被雨打风吹去,天下又有混乱之趋势。

    苏步青似有所感,又叹道:“当年若非那场变故,或许局势也不会如斯艰难。”

    陆沉下意识以为他指的是元康十一年河洛失陷,其实这也是他很困惑的问题。

    十三年前的大齐虽然内忧外患民生凋敝,但仍然有着足够的底蕴以及士大夫的支持,否则皇七子李端也无法在江南统合势力登基为帝。

    虽说陆沉对历史谈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知道类似的庞大王朝至少还能坚持数十年,何至于京城失陷皇帝殒命?

    他不解地问道:“苏大人,景朝军力果真有那么强大,河洛城毫无守城之力?”

    苏步青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元康十一年城破人亡只是果,往前四年的变故才是因。”

    陆沉恭敬地道:“请大人赐教。”

    苏步青便道:“元康七年,北方三国突破泾河防线,第一次兵临河洛城下。当时他们能做到这一点,并非双方武备悬殊,而是统领泾河防线的大帅杨光远被下狱问斩,边军士气涣散无心作战。北方联军包围河洛之后,先帝又做出一些令人不解的应对。”

    他稍稍停顿,斟酌道:“先帝或许是过于焦急,为了尽快解决京城之危,便割让北方几座重镇,又在景朝的逼迫下将沙州七部派来的勤王土兵葬送。如是种种,才酿成四年后的恶果。”

    陆沉眉头微皱,轻声道:“也就是说,四年后景朝大军如入无人之境,以极短的时间再度包围河洛,但是这一次勤王诸军肯定顾虑重重,谁都不愿成为第二个沙州七部。”

    “不说这些旧事了。”

    苏步青显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谈得太深入,话锋一转道:“你对于自己目前的处境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晚辈相信大人很快就能还陆家一个清白。”陆沉拍了一记马屁,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试探性地问道:“莫非织经司的进展不太顺利?”

    苏步青道:“我的人已经注意到顾勇的些许破绽,只是眼下看来还不够,打草惊蛇殊为不智。他虽然品级不高,却是我身边能力很强的下属之一,对于织经司的行事风格极为熟悉,为人亦称得上谨小慎微,故而只能徐徐图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陆沉,继续说道:“至于那个孙宇,织经司略施手段便竹筒倒豆子悉数招认,问题在于他只是这个阴谋最下层的执行者,一直是伪燕细作找他,他并无主动联系对方的方式。虽说织经司已经根据他的描述绘制人像,且已经在出城各处道路布置人手,但广陵居民数十万,想要找到那些细作没那么容易。”

    陆沉不动声色地道:“但是大人肯定有应对之策。”

    苏步青微笑问道:“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这句话便有了考校的意味,陆沉虽不知对方的真实意图,却也没有一味藏拙,平静地说道:“晚辈之见,或许可以将孙宇放在明处。毕竟伪燕细作不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消除隐患的最佳方式是让他变成死人。对于大人来说,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应是一潭死水,只要对方有所动作,以织经司的手段自然可以一路追索。”

    “诱饵么?不错。”

    苏步青颔首称许,又道:“不过今天来找你,倒和此事无关,而是我心中有几事不解。”

    陆沉镇定地道:“大人请说。”

    苏步青挑眉道:“你能想到将孙宇藏起来,这确是一步好棋,起码可以让自己不那么被动。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顾勇究竟想从陆家商队里找到什么证据?这份栽赃的证据是何时藏进商队里的?如今它又去了何处?”

    这一连三个问题没那么好回答。

    诚然,陆沉始终对苏步青抱有戒心,对方又怎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陆沉没有多想,坦然道:“证据藏在晚辈的马车隔层中,是一封伪燕细作写就、带着伪燕察事厅公文印鉴的密信,晚辈在发现之后便将其毁掉。”

    苏步青定定地看着他,沉吟道:“若我没有记错的话,初见那日你说过,商队在经过盘龙关时已经被守军搜检过。这般说来,守军并未找到这封密信?”

    陆沉面不改色地说道:“是的。”

    苏步青微微颔首,没有继续追问,放缓语气道:“我会让人带着孙宇去陆宅左近招摇过市,应该不用太久便可还你自由。”

    陆沉暗暗松了口气,垂首道:“多谢大人。”

    便在这时,一名玄衣人走了进来,来到近前禀道:“大人。”

    苏步青看了一眼陆沉,淡淡道:“何事?”

    玄衣人沉默不语。

    苏步青道:“直说便是。”

    玄衣人便道:“禀大人,泰兴府衙门传来消息,张溪案另有发现,他以前的一名部将莫名自尽。那边怀疑当初的排查或有遗漏,因此请大人亲临主持。”

    屋内忽地安静下来。

    苏步青抬手轻敲桌面,片刻后微笑道:“看来不止你想到了如何使用诱饵。”

    陆沉很快便领悟了对方的话中深意。

    如今在广陵境内,苏步青执掌大局,只要他在这里一日,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就只能被动接招。想要改变这个局势化被动为主动,必须要让苏步青暂时离开,接下来各路人马才能从容行动。

    陆沉点头道:“这是他们一脉相承的手法。”

    转移视线也好,调虎离山也罢,终究失于匠气。

    苏步青起身道:“如此也好,我就怕他们憋气憋到地老天荒。”

    陆沉见状便站起来行礼道:“恭送大人。”

    临行前,苏步青转头说道:“你为织经司出力,我自会保你周全,安心便是。”

    陆沉躬身道:“多谢大人照拂。”

    苏步青笑了笑,离开陆沉的住处,接下来便召集留在广陵的中层官员,将泰兴府那边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决定亲自带着一部分人手前往,此间事则交由顾勇全权负责,继续排查与陆家相关的可疑人等。

    三月二十一日,苏步青离开广陵。

    顾勇一直送到东门之外,回身时看着澄澈的天空,目光晦涩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