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承恩、李近和郭台三人重新加入厮杀后,屋外的战局便不可逆转地倒向织经司。

    这三人明显比其他人胜出一筹,尤其是身姿矫健的李承恩,那些北燕细作根本抵挡不住。

    陆沉没有因为方才杀死一人就兴致勃然地参与进去,李承恩等人显然不会同意,而且肯定会因为他的加入而分心。

    趁着这个空当,他细致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的武功。

    比他想象得更厉害一些,众人闪转腾挪都很轻松写意,虽然还没达到飞花摘叶皆可伤人的地步,但已经明显超出单纯凭借蛮力施展的阶段。

    这让他警醒过来,如果没有自己这具身躯习武经历的加持,仅凭前世掌握的杀人技巧,应该拿那个北燕高手没有办法。

    随着己方取得一面倒的优势,燕人已经心生退意。在找到一个机会后,还能站立的十六七人迅即撤出战斗,然后向四面八方败退。

    织经司的玄衣人数量实在太少,李承恩带来的陆家护院又缺少丰富的临阵经验,似乎无法将对方悉数留下。

    就在陆沉迟疑时,北面传来砰砰两声闷响,跑得最快的两名北燕细作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回来,落在地上时已经生机断绝。

    “参见大人!”

    李近和郭台领头,一众玄衣人整齐行礼。

    陆沉抬头望去,只见身穿一袭暗紫色织经司制式官服的苏步青迈步走来,刚才那两人应该是被他直接掌毙,但从他脸上看不到半点波澜。

    其余逃跑的北燕细作也被跟随苏步青而来的下属抓获或者当场格杀,无一人顺利逃走。

    苏步青第一眼望向陆沉身后被撞坏的木门,随即转头看向李近,目光微冷。

    李近垂首低眉,略显惶恐地说道:“禀大人,方才一名伪燕细作闯入屋内,万幸陆公子反杀此人。卑下护卫不利,请大人责罚!”

    陆沉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他生性冷漠,而是眼前这个场合下,他身为一个没有根基的外人,委实不宜贸然插手织经司的内部事务。

    苏步青淡淡道:“下不为例。”

    李近躬身道:“谢大人宽宥!”

    苏步青来到陆沉身前,将其上下打量一番,微笑道:“能反杀一名伪燕细作,事后还能平静如常,可见你心志远超常人。陆沉,你又让本官刮目相看了。”

    陆沉知道自己的表现已经有些偏离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便微微苦笑道:“大人说笑了,晚辈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苏步青没有计较这句话的真假,转而对肃立在旁的李承恩说道:“让你家的护院都回去,顺便告诉陆员外一声,陆沉今天晚些时候便可回府,他不用再担心了。”

    李承恩大喜过望,躬身行礼道:“草民代家主谢过苏大人!”

    苏步青颔首道:“不必言谢。”

    陆沉脸上却无太明显的喜色,不解地说道:“大人,晚辈现在不能回府么?”

    “不急,本官带你去几处地方转转。”苏步青悠悠然说道,随后转身当先而行。

    李近和郭台走过来,不约而同地朝陆沉拱手一礼,然后笑吟吟地跟了上去。

    “少爷,这是……”李承恩低声相询,满面关切之色。

    陆沉意识到苏步青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从最开始的审视到后来的温和,现在又多了几分亲近和欣赏,连带着李近之类的织经司精锐也对他礼敬起来。

    按下心中的思绪,他轻声说道:“大人有命,我等自当遵从。”

    那些活着的北燕细作被押往监牢,受伤的玄衣人自有郎中前来医治。

    苏步青带着二十余人走出织经司衙门,然后招手示意陆沉上马,两人几乎并肩前行,李承恩和织经司众人紧随其后。

    陆沉注意到这是前往西城的路。

    苏步青不紧不慢地说道:“顾勇那边需要安排人手盯着,城内的伪燕细作也要人手去追捕,衙门这边难免空虚。仓促之间抽调不出更多的人,我只好派人去你家说了一声,让令尊派来这些好手保护你。令尊对你很好,几乎没有任何保留。”

    这算是解答了李承恩及陆家护院出现的原因,然而事情真的这般简单么?

    陆沉斟酌道:“多谢大人厚爱。”

    苏步青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陆沉轻叹道:“晚辈这些天时常感慨,若非遇到苏大人这样明见万里的官员,说不定就会身陷囹圄不得挣脱,更会连累整个陆家。”

    苏步青笑了笑,淡然道:“其实……你们陆家这次算是涉险过关。”

    陆沉微微一怔。

    苏步青解释道:“在伪燕的杀手冲入衙门之前,我心里始终有个念头盘旋不去。”

    陆沉道:“请大人示下。”

    苏步青抬眼望着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商铺和那些躲避道旁的行人,缓缓道:“隐藏在泰兴府的伪燕细作落网后,张溪随即暴露身份。起初他的口风很严实,直到我让人将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到一百零九刀时他终于扛不住,供出了广陵陆家。”

    陆沉在初见时便听他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此刻听来另有深意。

    果不其然,苏步青继续说道:“只不过他的招认有些意思,先说淮州境内还有一名颇有影响力的内奸,临死之前又吐露广陵陆家这四个字。”

    陆沉目光微凝,神色渐渐肃然。

    他还记得当初苏步青说的是,淮州境内还有一名身份不低于张溪的内奸,陆家则是负责居中联络。

    如果按照苏步青此时的说法,岂不是说陆通就是那个内奸?

    这一刻陆沉的笑容略显勉强,道:“苏大人,这肯定是张溪故意陷害家父的说辞。”

    苏步青不与争辩,微笑道:“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也能找到合理的解释。张溪暴露后,令尊担心他无法保守秘密,便联合我麾下的顾勇以及其他伪燕细作,故意卖出这个破绽。陆家有嫌疑,却又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最后再成功洗白,岂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陆沉心念电转,虽说苏步青先前展现出对他的信任,但眼下的这番推测却给他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镇定心神,不慌不忙地说道:“大人说的没错,确实有这种可能。”

    苏步青并不意外他如此冷静,这段时间陆沉的表现足以证明他比同龄人更成熟。

    他淡然地说道:“当然,伪燕细作矢志不移地想要杀死你,基本能够洗清令尊身上的嫌疑。都说虎毒不食子,令尊又素来疼爱你这个独子,总不至于拿你的小命来赌这一场。故此,你倒也不必过分担心,这件事应该没有后顾之忧。”

    陆沉知道对方这番话留有余地,但是能够让这位间谍头子暂时放下疑心,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表态,对于陆家而言大抵也能松口气。

    闲聊之间,众人来到一条长街的中段,前方便是小有名气的画月楼。

    大街上行人寥寥,满目肃杀之气,楼内的战斗也已接近尾声。

    “砰!”

    一道人影从二楼横飞出来,摔落在地面上,荡起一片灰尘。

    又有一人持刀跃下,本来想要擒住对方作为活口,然而摔下的那人单手撑地而起,另一只手亮出一柄匕首,捅向对方的心口。

    刀光一闪,摔落的人嘴角溢出血迹当场毙命。

    陆沉此时才看清死者一身酒楼伙计装扮。

    旁边勒马静观的苏步青淡淡道:“有何感想?”

    陆沉默然片刻,眼前的生死搏杀让他心有所触,他用略显低沉的语调说道:“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苏步青点了点头,微眯着双眼道:“楼内留下的大多是不重要的边缘角色,真正在伪燕察事厅内具备一定职权的细作昨夜便已离开。当然,我的人已经盯住他们,眼下应该颇有收获。即便是这些边缘角色,我们仍旧不可大意对待,因为两边早已是仇深似海。”

    陆沉渐渐领悟到对方的用意。

    从刚见面的亲切态度,到方才那番和颜悦色的敲打,再到现在带他来画月楼看两边的厮杀,苏步青显然是要告诉他,齐燕之间的争斗并非花间做戏,而是随时都可能见血的以命相搏。

    苏步青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缓缓问道:“你现在已经见识过伪燕细作的心狠手辣,也应清楚斗争的残酷性,不知有没有胆量进入织经司,助我扫清淮州境内的魑魅魍魉?”

    谜底终于揭开。

    对于普通人而言,像苏步青这等身份的人主动招揽,又是地位超然人人畏惧的织经司,或许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但是陆沉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轻易接受——非他拿腔作势或是故作清高,而是他心中还有很多疑惑,在见到陆通之前他不能做出决定。

    一念及此,陆沉微微垂首,郑重地说道:“大人厚爱,晚辈受宠若惊。只是兹事体大,晚辈需要请示家父的意见。”

    苏步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回答,他静静地望着陆沉的眉眼,微笑不语。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方传来,随即一骑来到苏步青身旁,骑士恭敬地拱手道:“禀大人,已在城内擒获十三名伪燕细作,另外顾勇及其亲信被围,现于东城一处民宅内负隅顽抗。遵照大人之令,内卫暂时没有对其动手。”

    苏步青颔首,然后对陆沉说道:“随我去看看,顺便送他一程。”

    虽然他的语气很平静,陆沉却听出几分哀戚之意。

    闷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穿透头顶阴沉的天幕,宛如连绵不断的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