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心情很好。

    因为对于自己‘很不乐意娶阿娇’的表态,东宫窦太后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尤其是在刘荣进行相应的补偿过后,窦太后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更是愈发明朗了起来。

    了却一桩心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心病,刘荣自是说不出的轻松。

    连带着,同登门拜访自己的七弟刘彭祖、九弟刘胜说起话来,也愈发带上了轻松惬意。

    “阿娇~”

    “嘿;”

    “——照馆陶姑母的性子,阿娇没能做成皇太子妃,便大抵要做某王太子妃,又或直接就是某王后。”

    “你二人,可要小心着些了……”

    “指不定哪天一觉睡醒,皇祖母赐婚的诏书,便要摆上你们的王宫正殿?”

    言辞中毫不加以掩饰的戏谑,惹得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连连赔笑的同时,面上也齐齐用上一抹疑虑。

    虽然二人都未开口,但二人心中所虑,却是恨不能直接明写在脑门儿上。

    ——为什么?

    阿娇表妹为什么不能娶?

    难道阿娇表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

    “阿娇啊~”

    “自幼养在馆陶姑母膝下,就算得了乃父:堂邑侯陈午三分敦厚,也早就在馆陶姑母‘言传身教’下,给磨了个一干二净。”

    “——馆陶姑母疼着,东宫太后宠着,再加上父皇也乐得捧着;”

    “说是再过几年,父皇便要封阿娇为公主不说,还要赐下汤沐邑……”

    刘荣此言一出,兄弟二人不由微微色变,不禁为那位阿娇表妹得到的圣宠,而暗暗感到心惊。

    ——在如今汉家,能被封为公主的,非但得是刘氏女,还必须得是当朝天子的血脉子嗣!

    非天子血脉的宗室女得封为公主,基本就意味着这位宗室女,即将带着新得封的公主封号,被汉家远嫁塞外,以供和亲之用。

    而阿娇出生于堂邑侯府,纵是馆陶公主刘嫖再怎么强势,也还是不得不让自己的女儿阿娇,以及两个儿子随父姓。

    陈阿娇;

    一不是天子血脉子嗣,二不是刘氏宗亲皇族的陈阿娇——阿娇翁主,非但即将获封为公主,甚至还能和每一位宗亲公主一样,拥有自己的汤沐邑?

    正所谓:皇子年壮封王就藩,帝女年壮封邑出嫁。

    阿娇翁主获封为公主,基本等同于某位非刘姓的‘伪宗室’,如堂邑侯世子陈须,直接获封为实权诸侯藩王!

    “若是真得封为公主,那阿娇恐怕就真的要嫁给某位诸侯藩王,做我汉家的某王后了……”

    如是发出一声呢喃,常山王刘彭祖便稍皱起眉,思考起日后迎娶阿娇公主,可能为自己带来的利弊得失。

    ——照馆陶主刘嫖的心气儿,就算是女儿没有得封为公主,刘嫖的第一选择,都永远是将女儿嫁入太子宫!

    即便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刘嫖也顶多只能接受女儿阿娇,从自己预想中的皇后降格成王后,绝不可能接受‘再退一步’,让女儿做某侯夫人。

    就算刘嫖自己当年,也同样是嫁入了侯府,而非某王王府,也依旧改变不了刘嫖那比天还高的心气。

    而如今汉室,正值适婚之龄,又恰好还没有婚娶的诸侯王,基本就是天子启这些个才刚获封的公子们。

    这就可以开始掰着指头算账了;

    ——刘荣一副‘打死不娶阿娇’的架势,大概率也不会让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跳进这個自己都废了好大力气,才得以逃过的火坑。

    老四鲁王刘余、老八胶西王刘端身有残缺,刘嫖大概率瞧不上;

    至于老六:长沙王刘发,刘嫖也不大可能忍心让宝贝女儿,去长沙那块穷乡僻壤过苦日子。

    老二老三,老四、老六、老八都被排除,此番获封为王的兄弟九人,便只剩下在场的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已经离京就藩的江都王刘非。

    再加上还没满四岁的胶东王刘彘,可供刘嫖选择的女婿备选,满共也就剩下四个。

    刘嫖最终选定的夫婿,有一半概率出现在刘彭祖、刘胜这兄弟二人之间,刘彭祖自然是本能的开始权衡起利弊得失。

    但相比起机敏的兄长刘彭祖,中山王刘胜的关注点,却还是落在了兄弟二人最初的疑惑。

    ——为什么?

    太子长兄,为何就这般排斥阿娇表妹?

    为何宁愿拼着储位不稳,也不愿意拿出太子妃的位置来,好让自己彻底坐稳太子之位?

    百思不得其解,刘胜只能将其归咎于太子长兄的自信——或许在太子长兄看来,储位,根本不需要靠阿娇表妹来坐稳。

    这倒也确实是刘荣的考量之一;

    但刘荣没有告诉兄弟二人的是……

    “开什么玩笑?”

    “还娶阿娇?”

    “再被举报一波,爷们儿书可就又没了……”

    冥冥中,那道不知由来的靡靡之音,于刘荣耳畔再次响起,惹得刘荣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感受到那道冥冥中的凝视,似乎更带上了些许欣慰,刘荣终也是重新安下心来。

    定了定心神,再度望向两个弟弟,刘荣的眉宇间,也悄然涌上些许严肃。

    “馆陶姑母,大抵不会让阿娇嫁去江都。”

    “也就是这三两年,阿娇若是没嫁去你二人的常山、中山二国,便会被送去小十的胶东。”

    “——宫内宫外,尤其是我兄弟众人,都清楚我这个做大哥的,向来讲究一个光明磊落。”

    “既然今日,我兄弟说起了阿娇的婚事,便也借着这个机会,和弟弟们说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听闻刘荣此言,虽然不太懂‘关起门来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刘彭祖兄弟二人也大致能明白:太子长兄,应该是要说一些不便为外人知晓的、稍有些敏感的话。

    于是便齐齐坐直了身,摆出一副竖耳恭闻的架势,静静等候起刘荣的下文。

    没让两个弟弟等太久,只以哭笑不得的表情,目送憨货葵五果真去将殿门关上,为刘荣创造出‘关起门来说话’的客观条件,刘荣面色便随之稍一肃。

    “馆陶姑母在乎的,不是女婿人怎么样、会不会好好待阿娇,而是女婿的身份。”

    “——如果可以,馆陶姑母最想要的女婿,其实是我。”

    “但这并非是因为我会对阿娇好,又或是对馆陶姑母多么恭敬——仅仅只是因为我是太子,馆陶姑母就把我这个太子储君,当成了最佳女婿备选人。”

    “换谁来做太子,也都是一样的结果:馆陶姑母只想让我汉家的太子储君,做他堂邑侯府的乘龙快婿,却根本不在乎我汉家的太子是谁。”

    “换而言之:无论女婿是不是太子,馆陶姑母,都必定会不死心的试上一试;”

    “如果不能将女儿直接嫁给太子,那馆陶姑母便会试着将自己的女婿,朝着太子储君之位扶上一把、推上一把……”

    在平日里,刘荣对这些个弟弟们,其实算不上多么严苛。

    别说是严苛了——在先帝驾崩前,刘荣和后面这六个异母弟,便是连日常交流都没多少。

    也就是最近这两年,刘荣才开始将自己的‘人际圈子’,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慢慢扩展到年纪相对较大的八个弟弟;

    寻常时日,刘荣对这些弟弟们,也都是遵循尽可能温和对待的原则,生怕哪个弟弟被自己吓到。

    但今日,刘荣却半点没有遮掩心中所想,就连平日里温文尔雅、平易近人,总是挂着淡淡笑意的面庞,此刻也是被一层寒霜所覆盖。

    ——在历史上,阿娇公主最终,被年仅六岁的皇太子刘彻,以一个‘金屋藏娇’的弥天大谎骗到了手。

    而当下,汉家已经不大可能再有‘太子彻’,有的只是胶东王刘彘。

    金屋藏娇的典故还会不会出现,刘荣无法轻易下定论。

    但刘荣很清楚:没有了太子储君的位份,这个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弟,单靠一个金屋藏娇的诺言,恐怕很难得到刘嫖的青睐。

    至少不会是刘嫖最好的选择。

    这就给了此刻,正在刘荣身前,听着太子长兄给自己打预防针的两个弟弟——常山王刘彭祖,以及中山王刘胜,一个意料之外的机会。

    常山王刘彭祖,中山王刘胜,以及胶东王刘彘;

    刘荣用膝盖都能想到:从这三人当中,选择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女婿之后,刘嫖必定会试着将选中的女婿,朝着储君太子的位置上推。

    刘荣当然不怕;

    刘荣不怕在将来,因为储位之争,而和姑母刘嫖斗上一场。

    但事先和两个已经长大——已经有了自主意识的弟弟通个气、打个预防针,也能为将来的太子荣省去许多麻烦。

    或者应该说:有了刘荣今日这一遭‘耳提面命’,刘彭祖、刘胜两个弟弟,便大概率能抵抗住迎娶阿娇公主的诱惑。

    待可供刘嫖挑选的女婿人选,唯独剩下一个还在穿开裆裤的胶东王刘彘,刘荣处理起这位贪得无厌的姑母,也将变得容易许多……

    “大哥是知道我的。”

    终归是年纪相对更小的刘胜,需要顾虑的东西少一些,也更果决一些;

    在短暂的思虑之后,中山王刘胜便率先起身,向大哥刘荣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弟虽年幼,但对于女色之事……”

    “咳咳咳咳……”

    “想来馆陶姑母,也不希望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弟这么一个……”

    “额……”

    “咳咳咳咳咳咳……”

    此言一出,刘荣不禁一阵摇头实笑;

    殿内原本还有些沉重的氛围,也随着中山王刘胜这一番自嘲,而顿时变得莫名轻松了起来。

    便是一旁,仍在苦思冥想、衡量得失的常山王刘彭祖,在弟弟这一声自嘲之后,原本晦暗不明的双眸也顿时清澈了不少。

    ——对于刘胜这个弟弟,刘荣向来是‘敬佩不已’的。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或者说是在刘荣的‘天眼’里,这位中山靖王殿下,完全就是刘字号的招牌人形播种机!

    自十几岁封王就藩,到五十三岁薨故——不到四十年的人生当中,这位中山靖王,便为刘氏开枝散叶开出了子嗣百二十人!

    子嗣百二十——这还只是儿子,女儿另算!

    甚至单就是这一百二十多个儿子,都还是生母出身不错、拿得出手,有资格被录入刘氏族谱的部分!

    除了这一百二十个儿子,以及大致同等数量的女儿,中山靖王还有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血脉流落民间,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中山靖王刘胜‘人形播种机’的特性,后来三国时期的刘皇叔,才会被各路诸侯轻视,甚至是鄙视。

    ——你刘备说自己是刘汉宗室,孝景皇帝玄孙,那确实,我认;

    但你是中山靖王之后,那我可就没什么好尊重你的了。

    毕竟几百年前,这位中山靖王自己,便有一百二十个儿子进了刘氏族谱;

    这都过了几百年,你都是中山靖王十七世孙了,如今天下,单就是中山靖王的血脉,恐怕就有不下数万,乃至十数万!

    当今天下(东汉末年),民口五千万,单就是刘氏皇族,便有数十万人不止;

    算下来,平均每百人之中,便会有一位刘氏宗亲;每三个刘氏宗亲,便有一个‘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

    那你还拽个毛啊……

    说回眼下。

    历史上的中山靖王,如今虽然还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但在这个婚娶年龄普遍集中在十五岁之前的古老时代,刘胜小小年纪,却也已经开始逐渐展露出自己的‘天赋’了。

    虽然还不至于小小年纪,就把哪个宫女的肚子搞大,但也仅仅只是还没有机会实操——理论方面的知识,刘胜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天花板级别!

    如今封了王,即将住进尚冠里的中山王府,刘胜或许还会再收敛一阵;

    但等就了藩,去了自己的中山国,火力全开的中山王刘胜,必定能超额完成‘为刘氏开枝散叶’的使命。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胜说的也没错。

    ——馆陶公主刘嫖,大概率也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阿娇,嫁给刘胜这么一个小小年纪,就已经因为‘好酒好色’而名扬长安的小色批。

    至于老七:常山王刘彭祖,显然对阿娇颇有些心动。

    主要是对阿娇背后的东宫太后,以及馆陶公主刘嫖所能为自己带来的利益,而感到心动不已。

    但终归是能拿‘自污’来作为投名状,向刘荣表明自己无意争储的聪明人;

    仅仅只是片刻纠结之后,刘彭祖也终是似笑非笑的拱起手,向太子长兄给出了承诺。

    “弟愚笨,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该娶,什么样的女人不该娶。”

    “但想来,连太子长兄都畏之如虎狼、避之如蛇蝎的阿娇表妹,弟,恐怕就更是‘无福消受’的了……”

    ···

    “婚娶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宗室皇族,尤其如此。”

    “弟别无他求,只希望日后,父皇盘算起阿娇表妹的婚事时,太子长兄能在父皇、皇祖母,还有馆陶姑母耳侧,替弟‘秽言’几句……”

    “——说弟酷戾残暴也好,喜好男色也罢;”

    “总归是别让馆陶姑母,把那乘龙快婿的主意,打到弟的头上便好……”

    得了刘彭祖如此表态,刘荣面上寒霜也是随即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温润、平和。

    怕两个弟弟不明白个中厉害,也没忘再多补充上一句:“昔者,吕太后以族中吕氏女,各为关东宗亲诸侯之王后。”

    “——那些个‘吕王后’的所作所为,弟弟们当是了然于胸的。”

    “一定要考虑清楚:要不要为了阿娇表妹身后的馆陶姑母,而落得个身为诸侯宗藩,却连起居都无法掌控——连睡在哪个姬嫔身边,都要王后点头允许的悲惨下场。”

    “这不是我在危言耸听。”

    “弟弟们,不妨想想如今的堂邑侯府——想想堂邑侯陈午,过的是个什么光景……”

    乍一听刘荣说‘考虑清楚’,刘彭祖、刘胜兄弟二人只本能的认为,太子长兄要开始吓唬自己了。

    但在听到‘堂邑侯陈午’这个人名之后,兄弟二人当即猛的一缩脖子,旋即连连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像是生怕摇头摇慢了,就要娶阿娇做自己的王后了。

    “堂邑侯陈午……”

    “咳咳咳咳……”

    “坊间传闻,堂邑侯睡觉的时候‘翻个身’,都要先看看馆陶姑母的脸色……”

    “阿娇怎说也是馆陶姑母的女儿……”

    只片刻间,兄弟二人便彻底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沦落到堂邑侯陈午那般悲惨的境地!

    换个姿势都要打报告,那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尤其刘胜还‘天赋异禀’,厚积多年,只待一朝勃发……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平抑粮价的事,我大致有了成算,具体的还得等田叔履任内史,再同田内史相商。”

    “在那之前,伱二人便替我到处打听打听:都是些什么人,想要看看太子之剑利否……”

    说起正事,兄弟二人又是齐齐一正色,满是严肃的对刘荣拱手领命。

    又寒暄片刻,目送两个弟弟‘心有余悸’的朝着太子宫正门方向走去,刘荣只本能的抬起手,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起唇下。

    “只剩下小十,馆陶姑母就算再怎么不屑,终也还是要吃下那‘金屋藏娇’的大饼。”

    “只是这饼吃下肚后,到底抗不抗饿……”

    “嘿;”

    “嘿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