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庆功宴,天子启表现得非常欢愉。

    与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两大功臣:周亚夫、窦婴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之后又叫上了故丞相、现任太子太师申屠嘉,借着酒劲拉过刘荣的手,便将自己的太子储君,毫不迟疑地交给了三人。

    ——放手教!

    ——不听话就打!

    ——不必有所顾虑!

    对于老爷子喝嗨之后的‘狂语’,刘荣只能苦笑扶额,又不得不配合着擒起恭顺的微笑,向自己的太子三师行了超低配版拜师礼。

    与此同时,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们,也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天子启就已经为刘荣,营造出了相当豪华的势力。

    便说刘荣的太子三师;

    太师申屠嘉,开国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自有汉以来,第一位从丞相的位置上‘正常退休’,活着达成‘软着陆’成就的上一任丞相!

    太保周亚夫,开国元勋之后,同时也是如今汉家最拿得出手的将领、毋庸置疑的军方第一人,更即将成为汉家的下一任丞相!

    太傅窦婴,当朝太后族侄,窦氏外戚最杰出的新生代俊杰,同时又是名扬天下的‘大儒’,更凭借平定吴楚之乱,多了个‘大将’的斜杠身份。

    或许会有人说了: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明明是梁王刘武在睢阳主战场正面抵抗,太尉周亚夫奇袭敌后,一举奠定了胜势;

    反观大将军窦婴,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到任何一场战斗当中,甚至连吴楚叛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这也算有功?

    顶多算无过吧~

    但实际上,与绝大多数人的刻板印象所不同:此番,窦婴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功勋,而得封为侯,并非是沾了外戚身份的光,才被天子启放水恩封。

    ——对于窦婴的平乱之功,如今朝野内外,都是非常认可的!

    究其原因,并非是汉家的朝臣、贵戚没有风骨,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在数十年前,太祖高皇帝刘邦曾问韩信:依照寡人的能力,可以率领多少兵马?

    淮阴侯韩信答:二十万!

    刘邦闻之不喜,再问:怎么只有二十万?

    韩信说:大王(刘邦当时还是汉王)能带领二十万兵马,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兵家大才了;

    自文王立周国祚以来,凡八百余年,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将领,却不超过十指之数。

    如今天下(楚汉争霸两间),便是能率领十万人以上军队的将领,恐怕也没有多少。

    ——我汉军,除了臣和大王,有吕泽、周勃、樊哙、郦商、彭越等人;

    ——楚军,也不过是项籍、龙且、英布等寥寥数人。

    至于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如今天下,除了臣和陛下,恐怕也就只有那项籍了……

    听了韩信这话,刘邦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尤其是听韩信说:项羽也只能率领二十万军队,刘邦更是全然没了怒火。

    而后,便是刘邦多嘴问了一句:那你能带多少兵马?

    韩信答:多多益善!

    越多越好!

    再多兵,我都带的过来……

    这,便是后世人耳熟能详的典故: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了解过这个典故,再来看窦婴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过程中的‘功劳’,恐怕就不会再有人觉得窦婴,是靠划水混了个彻侯之爵了。

    ——此番出征平乱,窦婴麾下兵马数量,是二十万!

    ——恰恰是当年,韩信认定的太祖刘邦领军的极限兵力!

    在兵仙韩信眼里,霸王项羽、太祖刘邦,都最多只能率领二十万人的军队,再多,就要让军队脱离掌控,无法如臂指使了;

    而此番平乱,窦婴率领二十万关中兵马——虽然寸功未立,但在这个通讯手段极其匮乏、军事调动指挥极其困难,兵马调动极其考验将官水平的时代,窦婴能把二十万人有条不紊的开出函谷,再重新拉回关中,就已经足以证明自己的军事才能了。

    说窦婴和太祖、项羽比肩,或许稍微有些夸张;

    但要说窦婴此番,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指挥大军团作战,证明了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更何况此番平乱,窦婴所部的战略任务,本身就是确保荥阳-敖仓一线安稳,不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洛阳以西的函谷关下。

    从结果来看,窦婴无疑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完成了战略任务,且部队没有遭受任何伤亡、损失——最关键的是:二十万人的军队,来回几千里的征途,窦婴所部就连非战斗减员,都是以個位数为单位的!

    这就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重新审视一下这位外戚出身,又在学术界享有极高地位的‘大儒’了。

    “一个开国元勋申屠嘉,一个故细柳都尉、太尉周亚夫;”

    “再加一个文武双全,更出生外戚的窦婴……”

    宴间,不知有多少人将各怀心绪的目光,洒向和天子启把酒言欢的太子三师,即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

    众人各怀心绪,得出的结论却大同小异。

    ——其一:天子启轻描淡写间,便已经为太子刘荣,营造出了极为庞大的政治势力!

    单只是靠着申屠嘉、周亚夫、窦婴三人,太子荣便已经和元勋公侯、军方、外戚,以及学术界有了联系。

    哪怕说不上是已经得到了这些群体、政治阵营的支持,也至少是已经建立起了沟通交流的渠道。

    有这三位在各自群体中,均为代表性人物、均享有极高话语权的‘三师’在背后撑腰,太子荣的储位,已然不可轻易撼动!

    ···

    其二:汉家厉兵秣马,提兵北上,找匈奴人算总账的大决战,恐怕已经进入倒计时。

    还是太子三师。

    看看刘荣的太子三师,都是什么成分?

    申屠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底层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开国元勋!

    周亚夫——开国元勋周勃的‘衣钵传人’,如今汉家军方毋庸置疑的话事人!

    就连三人中最次的窦婴,也才刚在吴楚七国之乱中,证明了自己的军事才能。

    太子三师,无一人不和军方、和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天子启想要表明的政治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汉匈大决战,必定会在太子刘荣这一朝爆发!

    在那之前,刘荣这三位人均肌肉猛男的太子三师,将在天子启的监督下,以自己的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为的,是让太子荣‘知兵’;

    为的,是让将来的天子荣,不至于在汉匈决战开打之后,因为军事素养不过关,而拖了汉家的后腿(受到臣下的蒙骗)。

    ···

    其三:天子启的身体状况,恐怕并不乐观。

    更准确地说,是很可能极不乐观。

    得出这一结论的人不多,却无一不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

    至于依据,自然还是刘荣的太子三师,阵容实在豪华到有点吓人。

    ——上一任丞相申屠嘉,即将上任的丞相周亚夫,以及大概率会成为汉家下一任丞相的窦婴!

    如此豪华的阵容,被天子启一股脑全塞到了太子荣身边,以作为‘三师’;

    从乐观的角度来看,这是天子启重视刘荣、对刘荣寄予厚望。

    但从悲观的角度来说,如果不是时间紧迫,天子启就算有心栽培、有心将刘荣打造成一个‘武皇帝’,也绝不会如此操之过急……

    “陛下对太子,这是下了猛药啊……”

    “即是对太子下了猛药,那便是陛下的身子,已是到了经受不住猛药的地步了……”

    如是想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是默契的低下头去,再度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次日清晨,天才刚蒙蒙亮,刘荣的太子宫外,便堆满了朝中公卿百官、尚冠里公侯贵戚的拜礼。

    早早得了刘荣交代,今日才刚到任的太子詹事:南皮侯窦彭祖代为出面,替刘荣悉数收下了拜礼,再按照刘荣的指示,将所有礼物原封不动的送去了少府,归入了内帑。

    ——心意,我收下;

    ——示好,我认下;

    ——但财物,还是以国家为先的好。

    从窦彭祖口中,得到刘荣这番不算隐晦的表态,公卿贵戚们也终是安下心,各自打道回府。

    同一时间,刘荣却已经带着自己的太子三师,出现在了自己在上林苑的太子私苑:博望苑中。

    ·

    ·

    ·

    “不知故安侯,可还记得我二人上一次别离?”

    和三位老师行走在上林苑内的五尺道上,刘荣负手走在前,含笑望向身旁的太师申屠嘉。

    听闻此言,申屠嘉也不由得低头一笑,旋即又微微点下头。

    “自是记得的。”

    “家上说:下一次再见到的时候,家上,便不再会是皇长子了……”

    听闻此言——主要是听申屠嘉,能脸不红气不喘、口齿清晰的边走路,边说出这么两句话,刘荣面上笑容,也不由得更多添了几分诚挚。

    ——自打从丞相府卸了任,操劳多年,始终在贯彻‘勤能补拙’四个字的申屠嘉,也总算是得到了难得宝贵的休息时间。

    为国家操劳多年,一朝卸任,申屠嘉原本还有些不习惯;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原本好似油尽灯枯的健康状况,却是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

    刘荣清楚的记得:上一次见到申屠嘉,还是在吴楚之乱爆发后不久。

    虽然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刘荣却也清楚的看到:当时的申屠嘉,几乎是每走上二三十步,就要停下来休息好一会儿;

    天子启也曾不经意间和刘荣提及:申屠嘉当时甚至就连说话,都是每说两三句,就要停下来调整一下呼吸,和天子启奏对、交谈,更是至多只能坚持半个时辰。

    只要过了半个时辰,申屠嘉就会疲惫不堪,连头脑清楚、条理清晰都很难保证了。

    再看看现在?

    于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下了车,跟着刘荣走了这都有三二里地了,申屠嘉依旧脸不红气不喘,还走得动路不说,甚至还能和刘荣说上两句!

    对此,刘荣只能说:为国家大事谋算,当真是这人世间,最损耗寿命的事了……

    “即是做了太子师,故安侯,便不可再如往日那般,为了公务而不顾身体了。”

    “——好生调理一下身子,顺带替我汉家的宗庙、社稷,看着点孤这个混账太子便好。”

    “剩下的事,自有年富力强的太子傅头疼。”

    说着,刘荣不忘带着戏谑的笑容,望向另一侧的表叔:新任太子太傅窦婴。

    便见窦婴闻言,也不由得翘起嘴角,言辞温和道:“家上说的是。”

    “太子平日里的课业,本就是由太子太傅为主,再辅以各博士、大家。”

    “故安侯为宗庙、社稷操劳多年,确实应该好生调养一下身子。”

    含笑看着刘荣、窦婴表叔侄二人唱双簧,申屠嘉终也只是呵笑着止住脚步,一边轻轻捶打着腿侧,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家上不必忧虑。”

    “臣这个太子师,究竟应该做成什么样子——陛下任命臣为太子师,是想要臣做些什么,臣都了然于胸。”

    “日后,家上但有所需,臣这个太子师,便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臣素不与人往来,元勋公侯们的事,臣恐怕很难帮到家上。”

    “但好歹也是做了这么些年丞相,朝中的事,臣自认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若是有家上看中的人,臣当也能替家上,把人接去太子宫?”

    多年不见,申屠嘉依旧是这般直率,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莞尔。

    稍一敛面上笑意,对申屠嘉默然拱手一拜,刘荣便自然地走上前,自手臂下侧扶起申屠嘉,继续朝着不远处,那明显才刚围起不久的私苑:博望苑走去。

    ——纵是申屠嘉快人快语,方才那番话,申屠嘉也还是自谦了。

    说得上话?

    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和朝中百官,以及朝堂有司部门相关的事,申屠嘉几乎都能替刘荣办妥!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肯定’,则是因为少府这个特殊的存在,并不包含在丞相的职权范围之内。

    但刘荣怎么说,也和少府令岑迈有点私交,在少府也算是混得开;

    再加上老爷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刘荣最好沟通的,其实恰恰是外朝最不好接触的少府。

    有了申屠嘉这番表态,刘荣日后,便不用担心朝野内外,会出现某个自认为良好的蠢货,学当年的廷尉张释之,拿自己这个太子储君刷声望了。

    “太师需要调养,太保又已拜相,日后,便要辛劳表叔这个太子太傅了。”

    到了太师申屠嘉的表态,刘荣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移到了表叔窦婴身上。

    不出刘荣所料——早就有意提前下注、提前和刘荣亲近的窦婴,是刘荣这太子三师中,最不需要刘荣为之头疼的一个。

    “家上言重。”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吃了太子傅的禄米,臣自当倾力而为,以报陛下、太后。”

    “更何况在太子宫,臣也并非孑然一身。”

    “有南皮侯做太子詹事,总览太子宫大小事务,臣要做的,不过是教家上以《诗》《书》大义而已……”

    窦婴这番表态,可以说是比申屠嘉还直白。

    ——家上放心!

    ——臣,南皮侯,还有我俩背后的整个窦氏一族,都是家上最坚实的后盾!

    ——太后那边,也有我们从中斡旋!

    要说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为刘荣带来的最大助力,便也不外乎于此了。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窦氏一族鼎力培养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窦婴在窦氏一族,乃至当朝窦太后面前,都具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有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存在,如今又多了个太子詹事窦彭祖,就算有一天,东宫窦太后因为什么事而对刘荣生了不满,也将不得不考虑一下两个族侄,会不会被刘荣这个太子所牵连。

    简单来说:太子太傅窦婴,便是刘荣为太子妃阿娇寻找到的替代品,来作为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的桥梁而存在。

    再加上一个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窦彭祖,刘荣基本已经是将窦氏一族的未来,强行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刘荣安,则窦氏兴;

    刘荣危,则窦氏衰。

    有朝一日,万一刘荣失了势,就算有东宫太后在,窦婴、窦彭祖二人,大概率不会给‘废太子刘荣’陪葬,但‘废太子党羽’的政治标签,却是怎么都撕不下的了。

    新生代最能拿的出手,或者说是唯二拿得出手的新鲜血液,却带着这么个政治标签,窦氏一族还想在未来、在取代刘荣成为太子的那位治下落得好处?

    嘿……

    长的不丑,想的倒挺美……

    “条侯的兵符,当是还与父皇了?”

    和窦婴也沟通过了,刘荣终于驻足望向身后,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甚至都不跟着刘荣三人一起走的周亚夫。

    被刘荣这么一问,周亚夫本就不算愉快的面色,也顿时再添了一份郁闷。

    “陛下信重,臣自感激于心。”

    “但臣行于行伍多年,只知兵事,却不甚熟于政务。”

    “——卸任太尉,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是卸了任,那兵符也确实该还给陛下。”

    “但臣,真的非常担心自己,无法完成丞相的使命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