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启走了。

    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早就该从长安城未央宫启程,将天子启移驾到甘泉宫的天子卤薄,总算如愿踏上了前往甘泉宫的路。

    ——临走前,天子启留的期限,是‘秋收前后折返长安’。

    算算日子,前后大概两个多月的时间;

    一来,天子启可以借着这两个多月的时间,好生调养一下;

    纵使身体状况已经糟糕到了药石不灵的地步,也起码能缓上一口气,在飞速流逝的寿命余额上,稍踩上一脚刹车。

    二来,太子奉天子诏谕,从旁辅佐内史平抑粮价一事,最后的结果,便大抵是在秋收前后——尤其是秋收后见真章。

    天子启选择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来作为自己重返长安的日子,個中意味,也颇值得朝堂内外细细咂么。

    ——天子启,恐怕还是对太子荣,多少有些不放心。

    将返程的日子定在秋收前后,显然是做好了收拾残局、给太子荣擦屁股的心理准备。

    老爷子的这层意图,自然也难逃刘荣的火眼金睛。

    只是在老爷子起驾离京之后,刘荣很快便进入脚不沾地的忙碌状态,已然没工夫为老爷子的不信任发牢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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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快搬过来!”

    “去趟内帑,让少府再放五万石粮食出来!”

    “——蓝田的消息送到没有?”

    “派去新丰的驿骑怎么还没回来?!”

    “再派两批!”

    “今日日落之前,必须拿回新丰的消息!!!”

    长安城,太子宫正门之外。

    正在发生着的一幕,或许会让后世人大跌眼镜。

    ——堂堂大汉太子刘荣,居然在自己的太子宫正大门外,像一个贾人般,售卖着少府内帑放出来的粮食。

    主要是粟。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麦粒还无法研磨成粉、制成面食,水稻产量又实在有些感人的古老时代,绝大多数华夏之民,都是以粟来作为主粮。

    更好的粮食也有;

    如高粱米,或是从南方百越之地跋山涉水,运到长安的稻米,却并非寻常百姓所能奢望,而是贵族高门的专属。

    更差的自然也有;

    如杂粮、粮粒外壳,又或是脱粒去壳之后,直接蒸来食用的麦粒饭,都是底层群众不愿提及,非灾年不愿吃入口中的‘劣粮’。

    优先考虑到产量,再一定程度上考虑到口感和营养价值之后,华夏文明早在几百年前,便将粟,定为了民间底层百姓的主粮。

    而今天,是天子启离开长安,移驾甘泉宫后的整整第二十日;

    也是太子荣,在太子宫外亲临现场,亲自售粮的第十七日……

    “呼~”

    “大、大哥;”

    “呼哧……”

    “他田内、内史……呼哧……”

    “真就、就这般,做了甩手掌柜?”

    “呼哧呼哧……”

    正忙着调度少府官佐,耳边传来七弟:常山王刘彭祖满是怨怼的牢骚声,本就忙的脚下拌蒜的刘荣,只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循声望去,见到这位异母弟——汉家的常山王,此刻却是疲惫不堪的将肩上粮袋丢在地上,衣衫褴褛、满头大汗,俨然一副力奴的模样,刘荣才刚生出的些许暴躁,也随之被一股不忍所取代。

    将手里的账簿颠了颠,终还是重重呼出一口气,将账簿交给身旁的太子家令:南皮侯窦彭祖;

    一边擦汗一边走上前,俯腰‘嘿哟’一声,便将那袋被七弟刘彭祖丢在地上的粮袋扛上肩,走到约莫二十步外的简易售粮棚,将粮袋卸下。

    直起身,满是疲惫的再呼出一口浊气,一边抬起衣袖擦汗,一边对身旁跟上来的七弟咧嘴一笑。

    “来,坐下歇歇。”

    “——左右内帑送来的粮食,也就是这么些了。”

    “等新的粮食送来,我兄弟众人,便又要忙的话都顾不上说、水都顾不上喝。”

    刘荣此言一出,刘彭祖只如蒙大赦般,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刘荣斜后方——太子宫正门前的石阶之上。

    有了带头的,其余众兄弟,如河间王刘德、临江王刘淤,以及中山王刘胜,也都依次在石阶上坐下身。

    葵五倒是没敢坐下去,却也累的气喘吁吁,小跑到刘荣身旁,也终是扛不住这繁重的体力活,双手手掌撑上膝盖,大口大口呼起了粗气。

    在宫门外十几步的位置,少府的官佐、官奴,以及内史派来的衙役们,依旧在磨磨蹭蹭的搬运着粮袋。

    却根本没人因刘荣众人‘偷懒’,而生出丝毫不愉。

    ——已经很不错了~

    就刘荣这些个公子哥——个个都是当今公子,又是太子储君,又是宗亲诸侯的,愿意亲自上手搬粮食,哪怕只是象征性的搬一袋,都已经很了不起了。

    更何况今日,刘荣领衔的当今众公子,可是和在场的每一个人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歇息片刻。

    “呼~”

    “若是老五在,我兄弟众人,当也能轻松些?”

    坐下身,下意识开口道出一语,中山王刘胜的目光,便落在了刘荣身旁的葵五身上。

    眼看着这位被坊间誉为‘阉虎’的寺人,分明长着八尺多将近九尺的大高个,看一眼都让人心下发颤的虎背熊腰,此刻却弯腰扶膝大口喘气,刘胜只当即僵笑两声,便尴尬的移开了目光。

    ——阉虎都这样了,就算那位十五岁便挂印出证、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江都王在场,怕也不会比这阉虎葵五好到哪里去。

    听出弟弟语气中的抱怨,老七刘彭祖本能的抬起手,安抚的在弟弟肩上拍了拍;

    只是片刻之后,刘彭祖自己心中积攒的怒火,便化作了又一句:“内史田叔,当真好胆!”

    “派了百八十个内史衙役,愣是再没过问大哥这边的事。”

    “——真就仗着父皇不在长安,便不把我兄弟众人当宗亲诸侯?”

    “哼!”

    “等父皇折返长安,看寡人不参的他满地找牙!”

    显而易见,常山王刘彭祖满怀怨怼,又根本不敢把账算在大哥刘荣的头上,便把自己经受的劳苦,都归咎到了‘置身事外’的内史田叔身上。

    至于刘彭祖那句‘必参的他满地找牙’,在旁人听来或许没什么;

    但传入刘荣耳中,却是这位常山王殿下,最具杀伤力的一条特殊技能了。

    根据刘荣的‘天眼’,这位历史上的孝景皇帝第七子,最初获封为广川王,过了几年后,又被移封为赵王。

    众所周知:赵国,是汉家公认的‘宗亲冢’,凡是做了赵王的大汉宗亲,无论是获封还是移封,都鲜少能得善终。

    结果刘彭祖这个历史上赵敬肃王,非但在赵王王位之上,安安稳稳坐到了七十四岁——坐到了寿终正寝的那一天,还在这长达六十多年的宗亲诸侯生涯中,达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成就。

    相传,赵敬肃王刘彭祖在位期间,邯郸城的赵王宫每隔一年半载,便会抬出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要么是赵国相,要么是赵内史、赵中尉——最次,也都是二千石级别的重臣。

    刘彭祖为赵王近六十年,赵国先后死了足足四十多位国相,以及同等数量的内史、中尉;

    至于死在刘彭祖手中的赵国二千石,更是多的不计其数。

    如此‘猖狂’的残杀国中大臣,就算汉家再怎么腐朽,也不至于容忍这么一位残虐无道的宗亲诸侯,到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

    ——还真不是!

    人家‘残杀’国中大臣,愣是没有哪怕一例,是不符合法律程序的!

    要么是祸从口出,说了不该说的话;

    要么是举止不检点,做了不该做的事。

    总而言之,凡是死在这位赵敬肃王刀下的国相、中尉、内史及二千石——至少在理论上,无不是绝对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以至于前后将近六十年的时间,无论是如今的天子启、历史上的汉景帝,还是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彻,明明知道赵国有古怪、赵国死的重臣二千石太多太蹊跷,也始终拿不住刘彭祖的把柄。

    在这个前提下,刘彭祖说要参的内史田叔生活不能自理,其余兄弟众人或许会一笑而过,根本不把刘彭祖这‘无能狂怒’当回事;

    但刘荣却是心下一凛,原本不打算透露的内情,也不得不说出口来,以保全田叔的性命。

    ——刘荣很确定:如果刘彭祖真要参,那田叔不说是被参的满地找牙、生活不能自理,也起码要会被刘彭祖折磨掉一层皮!

    毕竟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这位赵敬肃王殿下,便是以‘为人巧佞,持诡辩伤人’闻名,甚至是垂名青史的……

    “不让内史干涉,是孤专门向田内史请求过后,才得以成行的事。”

    “——孤与内史商定:先由孤这方太子宫,独自试试看;”

    “看能不能把平抑粮价一事办妥,顺带让田内史抽出空来,处理一下内史属衙堆积的政务。”

    “若孤能独自办好,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孤独揽此功,内史也可以全心处理政务,争取早日让内史恢复正常运转。”

    “若孤办不妥,内史则再酌情介入,也总能在那之前,抽出一点时间处理政务。”

    语带安抚的道出自己和田叔达成的默契,刘荣又拍了拍七弟刘彭祖的肩头,又向九弟刘胜递去一个安抚的目光,才算是将这两个异母弟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兄弟俩都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今日此番作为,能为自己带来包括但不限于声誉、名望,以及‘太子长兄的认可’等诸多隐藏福利。

    本就是累极了发几声牢骚,有刘荣如此安抚一番,自便也消了气,趁着这难得的闲暇休息起来。

    至于一母同胞的两个弟弟:老二刘德、老三刘淤,刘荣却是连安抚都不必。

    兄弟三人一母同胞,天生就在同一政治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任何对刘荣有利——甚至是任何一件刘荣认为能做、该做的事,便也同样是兄弟二人当仁不让的职责。

    安抚过弟弟们的情绪,又灌下一大口凉水,将炎炎夏日带来的炙热驱散些,刘荣便疲惫的将双手小臂撑在膝盖之上,稍低着头,‘虎视眈眈’的望向不远处,仍在不断卖出粟米的售粮棚。

    “自父皇移驾甘泉,内帑先后已经调了上百万石粮食,以供孤平抑粮价。”

    “——短短十七日的时间,上百万石粮食,已近乎尽数售罄。”

    “虽然内帑依旧能源源不断的放出粮食,但这其中透出的古怪,弟弟们不至于看不明白。”

    太子长兄阴森森一语,兄弟众人当即心下一凛。

    只片刻之后,刘德、刘胜、刘彭祖三人依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面容严峻的缓缓点下头。

    “是极。”

    “——长安民不过二十万,便是有城外之民‘慕名而来’,专门入城买平价粮,也至多不过五十万人。”

    “五十万人,半个月的时间,有五十万石粮食的口粮,就已足以果腹。”

    “但过去这十七天,太子宫外的售粮棚,先后卖出了足足七十多万石粮食,却依旧有百姓民源源不断的前来买粮……”

    老二刘德若有所思的止住话头,便见老九刘胜自然地将话头接过。

    “按理来说,关中今年粮价不稳,百姓恐慌之下,趁着有平价粮多买一些、多囤一些,倒也无可厚非。”

    “但就算是这样,也绝对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毕竟大哥这边的平价粮,仅仅只是为了平抑粮价,而调内帑存粮抛售。”

    “内帑的平价粮,本不该成为关中百姓的主要口粮来源——那些于秋后屯粮于百姓之手,并在之后一年里徐徐卖粮的粮商,才应该承担起关中百姓的日常口粮。”

    “但看眼下的状况,就好似整个关中——至少是长安附近,除了大哥从内帑调的平价粮之外,就再也没有了第二个可供百姓买粮的地方。”

    “甚至就连大哥卖出的粮食,也已经隐隐超出了百姓正常的口粮消耗……”

    除了三公子:临江王刘淤殿下之外,在场的其余兄弟四人,都是毋庸置疑的聪明人;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就算‘纯善’如临江王刘淤,也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

    “有人在吃下大哥的粮食!”

    “是想把大哥的平价粮全部吃下,等大哥无粮可卖,便可囤积居奇,对百姓予取予求!”

    经过老二刘德不遗余力的培养,或者说是‘智商共享’,临江王刘淤的人设,可谓是愈发不稳了。

    但眼下,刘荣却顾不上对三弟刘淤的长足进步表达认可,只沉着脸缓缓点下头。

    “敢打少府平价粮的注意,那背后之人,必定是明确知晓少府的底细。”

    “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纵是再怎般财大气粗、权势滔天,也绝不会有人胆敢如此这般。”

    “——少府给我透的底,是此番平抑粮价,内帑最多只能调五百万石粮食,以作为稳定粮价的平价粮。”

    “如果五百万石平价粮卖出,关中粮价却还是无法平抑下去,那,就不单单是孤和内史,要吃父皇挂落的问题;”

    “而是今年秋后开始,一直到明年秋收——甚至是未来几年,关中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乃至能不能活下去的问题。”

    嘴上如是说着,刘荣的目光却阴恻恻望向不远处,依旧在‘迎来往送’的售粮棚,片刻都不愿将目光挪开。

    良久,终还是不得不将目光收回,漫无目的的看向脚下的石阶,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之中。

    五百万石,都还是刘荣往多了说的。

    ——岑迈给刘荣画的线,是三百万石。

    只要三百万石平价粮甩出去,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成败,便会立即见分晓。

    若粮价平抑下去了,那后续二百万石可有可无,可卖可不卖;

    若平抑不下去,那就算是再补上二百万石,也大概率是扬汤止沸。

    还有一点,是刘荣没说,也不方便说给弟弟们听得。

    ——三百万石平价粮,不单是岑迈给刘荣画的后勤补给红线,也同样是天子启的红线。

    如果刘荣不能凭借这三百万石平价粮,让关中的粮食市场趋于稳定——至少是出现稳定的征兆,那天子启,就大概率要亲自下场了。

    交代给太子的事,最终却由天子亲自下场解决,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件事,太子,办砸了……

    “蓝田的消息送回来了。”

    兄弟众人正思虑之间,刘荣冷不丁一语,惹得兄弟众人又是齐齐一皱眉。

    都不需要刘荣念出手中,那纸绢布上所记录的内容——但就是刘荣那阴沉冰冷的语调,便足矣让兄弟众人,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

    “蓝田民不足五万,更有两万余军户、军属。”

    “即便是按照一个月的口粮来算,蓝田也至多只需粮食六万石。”

    “然,过去半月,蓝田售内帑平价粮,逾八万石。”

    ···

    “蓝田如此,还是因为距离长安不远,且有军队驻扎。”

    “长安如此,更是由于皇城脚下,那些人不敢太过放肆。”

    “但等新丰的消息送到,只怕我兄弟众人,才是要真的‘大开眼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