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河套。

    这片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被匈奴人成为幕南,又被后世人称为河套的区域,其每一种称呼,都源自于此地的地貌特征。

    ——大河,即后世人口中的黄河,自西向东而流,在留到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拐了个弯,绕过了鄂尔多斯高原。

    翻开地图便不难看到:在鄂尔多斯高原以西,黄河主体就是按照东西向流动;

    而在抵达鄂尔多斯高原时,向北绕道绕过高原,之后又向南回归到了原本的方向,自西向东,朝着海洋的方向流去。

    这块因黄河绕过鄂尔多斯高原,而划出的‘几’字形区域,便被后世人称为:河套。

    ——被黄河套出来的区域。

    至于这片区域,被如今汉家称之为‘河南地’,自然是因为这片区域,整体位于大河河道以南。

    而对匈奴人而言,有黄河之水包裹三面的河套地区,便是大沙漠以南仅有的宜居之所。

    故而,后世人口中的河套、汉人口中的河南地,也被匈奴人私下成为:幕南。

    时值冬十月下旬,草原绝大多数区域,都已经是大雪纷飞;

    不知多少底层牧民,带着阖家老小钻进了毡帐,熟练清点着乳酪等过冬口粮的同时,暗暗担心起帐外的牛羊牧畜。

    而在河套——在一片至今都还没有冰封的湖泊边,单于庭、右贤王部,以及幕南诸部的头人、贵族们,却是坐在一片露天会场当中,一边将用小刀割下的牛羊肉送到嘴边,一边欣赏着会场中央的歌舞表演。

    上首的虎皮座椅上,匈奴单于:挛鞮军臣大刀阔斧而坐,一手以掌撑膝,一手托着装有淡白色饮品的木碗,时不时嘬上一口。

    目光却不曾落在会场中央的表演,而是如鹰隼般,依次从在场众人身上扫过。

    军臣落座的虎皮椅左侧,一少年含笑而立,注意力却时不时被飞虫所吸引,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在草原,这般憨态的男子,就算是挛鞮氏王族,也同样会被人看不起。

    只此刻,却没有哪怕一个人,敢向这位少年投去不屑的目光。

    究其原因……

    “于单。”

    少年正聚精会神的低着头,观察着落在脚边的飞虫,便闻父亲沉稳粗重的一声轻呼,惹得少年赶忙抬起头。

    便见虎皮椅上,军臣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坐姿,只眼角不着痕迹的撇了身旁少年一眼。

    而后,又淡笑着望向前方,只嘴上轻声道:“带左贤王落座吧。”

    单于有令,一旁的魁梧大汉自是当即上前,毕恭毕敬的引领着左贤王于单,来到军臣左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坐下身。

    也就是在于单落座的同一时间,军臣那如虎狼般阴戾的目光,便死死锁定在了于单对侧——锁定在右手边第一个位置。

    “撑犁天神告诉我,右贤王在幕南,似乎在做一件不忠于撑犁天的事。”

    “右贤王,是否要向草原的共主、大匈奴的撑犁孤涂,忏悔自己的过错呢?”

    军臣开口的同一时间,围绕在会场上空的胡乐便悄然停滞,会场中央的歌舞姬们也各自退去。

    而在会场两侧,发饰各异、面上各镶着不同大小金属环的一众头人贵族,则纷纷循声望向上首主位。

    感受到军臣满含恶意的目光,又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的望向右侧首席。

    ——做如此两种反应的人,可谓是渭泾分明!

    军臣左侧,落座于左贤王于单身侧的每一個人,面上都是幸灾乐祸;

    反观军臣右侧,落座于右贤王伊稚斜左右的头人们,则无不是面带忧虑。

    在军臣深邃的目光注视下,伊稚斜面色变了又变,终还是艰难起身,走上前去;

    来到军臣面前,缓缓跪下身,将屈辱尽数埋藏于心中,卑微的亲吻起军臣的脚趾。

    “您的意志,伟大的撑犁孤涂……”

    看着伊稚斜以匈奴人特有的方式,向军臣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左贤王一脉的头人贵族们当即一阵哄笑不止。

    而在右贤王一派的座位之上,落座于右侧第三席的中年男子当即起身,毕恭毕敬的走上前去。

    “还请撑犁孤涂,回禀伟大的撑犁天神。”

    “自从四年前,卑鄙的右贤王违背天神意志,像偷羊为生的羌人般叛变,并为撑犁孤涂镇压时起,整个幕南,便再也没有不忠于撑犁天的卑劣之人了。”

    “——如今的右贤王,是当年那卑鄙小人的儿子;”

    “但那卑鄙小人,却也是撑犁孤涂的兄弟。”

    “按照我游牧之民代代相传的习俗,如今的右贤王,也同样是撑犁孤涂的子嗣。”

    “按我大匈奴的制度,右贤王伊稚斜,和左贤王于单一样,都具备继承单于大位的资格……”

    中年男子话音未落,左侧左贤王一派的众头人贵族们,当即便有几人拍案而起!

    左贤王于单身侧,那名奉令将于单引回座位的魁梧大汉,更是目光凶狠的望向那中年男子。

    却见上首虎皮椅上,军臣面色阴沉的昂起头,深深凝望向中年男子目光深处;

    良久,才喜怒不明的垂眸一笑。

    “撑犁天,感受到了右贤王的忠心。”

    “也感受到了右大当户,对右贤王的忠心。”

    此言一出,彼此怒目而视,恨不能当场大打出手的两派贵族,这才愤愤不平的别过身去,面目狰狞的咀嚼起嘴里的肉。

    就好像他们嘴里的,并非牛羊肉,而是敌人的血肉。

    看着左右两侧,众贵族、头人的作态,军臣却是暗下稍发出一声轻叹,不禁为当年的选择隐隐有些后悔起来。

    ——如今的左贤王于单,是军臣的儿子。

    而且,是唯一的儿子。

    倒不是说军臣三十好几的年纪,却只生出了这么一个儿子;

    而是军臣十几个儿子当中,只有最羸弱、最无能的于单活了下来。

    草原艰苦,不比中原。

    在这个时代,作为整个已知世界最先进的文明,汉家尚且只能坐视新生儿不到一半的存活;

    自更枉论医学水平还停留在跳大神阶段的游牧民族了。

    军臣有过很多个儿子。

    甚至有过不少从小便英勇无比,睿智过人的儿子。

    但在草原,没有比生命、比人命更加脆弱的东西了。

    随便一场灾害、疾病,甚至是某一次游猎、切磋——乃至一块放久了的肉干,都可以夺走一个勇士的性命。

    军臣还算幸运;

    承蒙撑犁天神庇佑,军臣还有一个儿子尚存于世。

    至于右贤王伊稚斜,是军臣的哥哥的儿子,用汉人的话来说,是军臣的侄子;

    只不过,按照匈奴人的习俗,兄弟手足不分你我,一人有子,便等于兄弟众人都有了儿子。

    ——这么算下来,伊稚斜便是军臣从哥哥、曾经的右贤王那里继承的儿子。

    但军臣心里很清楚:这个儿子,与其说是儿子,倒不如说是狼崽子。

    自己在世,狼崽子不敢造次,自然是只能乖乖舔舐自己的脚趾,对自己献上所有的忠诚。

    但等狼王老去,这狼崽子,必定会是第一个站出来,挑战狼王权威,意图染指狼王之位的那一个!

    草原奉行丛林法则,强者为尊。

    军臣很想趁自己还能掌控局面,将这个未来可能威胁自己的狼崽子,给扼杀在摇篮当中;

    但草原特有的习俗,让军臣根本无法下定决心,在短短四年之后,第二次血洗右贤王的王帐。

    ——没错;

    伊稚斜的亲父、军臣那个倒霉催的哥哥,也就是过去的右贤王,死于四年前,军臣针对右贤王发起的血腥镇压当中。

    至于原因,也非常简单——先老上单于时期,军臣是左贤王,那个异父异母的哥哥是右贤王。

    一个左太子,一个右太子,能尿到一个壶里去才有鬼了!

    父亲故去,身为左贤王的军臣第一顺位继承单于之位,很快便掌控了单于庭。

    只是怎么都咽不下曾经,与哥哥争权夺利的岁月中,被哥哥欺辱的恶气;

    最终,军臣决定先下手为强,以右贤王私自发兵攻打汉室为由,将哥哥召到了单于庭,而后血洗了右贤王一脉的势力。

    军臣本以为:在强者为尊的草原,自己血洗右贤王一脉的举动,必定会得到整个草原的歌颂和崇敬。

    但在事后,军臣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右贤王,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就像左贤王,也同样是一群人的代称一样……”

    如是想着,军臣便缓缓抬起头,望向右手边,那已经坐回座位的右大当户:兰德勒图。

    ——匈奴,从来都不是一个民族的代称;

    在秦时,匈奴,是草原万千游牧部落中,极不起眼的其中一个。

    即便后来,在冒顿单于的率领下逐渐强盛,并最终推翻了草原霸主:东胡,取而代之,成为草原新的霸主,也依旧如此。

    曾经的楼烦部,即便屈服于匈奴,也依旧是匈奴楼烦部;

    曾经的折兰人,即便成为了匈奴单于庭最看重的武力,也依旧保留着所有的文化、习俗,并自称:折兰人。

    而匈奴对草原的掌控,是极度依赖于由老上单于设立,便沿用至今的双头鹰政策的。

    ——左贤王,左谷蠡王,左大将,左大当户;

    ——右贤王,右谷蠡王,右大将,右大当户。

    两派人马,匈奴八柱——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皆由挛鞮氏王族担任,且皆具备单于大位继承权;

    左右大将、左右大当户,则由草原四大氏族:兰氏,须卜氏,呼延氏、丘林氏世袭。

    两派人马各司其职,又彼此竞争,通过类似养蛊的方式,来培养出一代代匈奴单于。

    与此同时,又保证单于始终出生于挛鞮氏王族,且四大氏族始终身处单于庭最高决策核心,不会被权力边缘化。

    至此,秩序构建完成;

    所有获利于秩序的成员,都将自发维护这一既定秩序。

    也正是因此,军臣无故血洗右贤王一系的举动,才意外迎来了四大氏族,乃至单于庭本部、挛鞮氏王族的强烈不满。

    ——你看右贤王不顺眼,想弄死他,那就像个勇士一样去决斗!

    ——动用单于的权力,把人骗到单于庭杀死,和卑鄙狡诈的汉人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即便心中诸般不远,军臣最终也不得不保留,甚至是安抚剩下的‘右’系贵族,并将那位故右贤王的独自,任命为新的右贤王。

    军臣很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处理方式。

    军臣知道父亲很擅长这些,但军臣不擅长,也不喜欢。

    在军臣看来,草原引弓之民,就该镇压一切不服,武力横推整个世界!

    只是如今的军臣,还没有父祖巅峰时期的威望,还没有具备对草原诸部‘言出法随’的崇高威望。

    在军臣看来,这次,便是一次良机;

    用胜利、用汉人的血肉,为自己奠定无上尊威的良机……

    “汉人,换了一个新的皇帝。”

    “——换了一个比过去的皇帝,还要更年轻、更无能的小皇帝。”

    漫长的沉默,被军臣这一声突兀的话语所打破;

    两派人马也难得收敛起面上敌意,各自坐直了身,翘首望向上首的虎皮椅。

    便见军臣缓缓站起身,负手上前两步,旋即稍侧头望向左侧。

    “左贤王,还在骑羊的年纪,就和我留在南池吧。”

    “右贤王久居幕南,就让右贤王走一趟,好好敲打一下汉人的小皇帝。”

    饶是再怎么不愿意,军臣也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儿子于单,至今都还没有具备作战的能力。

    ——连马驹都骑不了,在草原能不被部族抛弃,已经是非常离奇的事了。

    反观小狼崽子——右贤王伊稚斜,早在先单于之时,便成了故右贤王最有威名、最勇武的儿子。

    时至今日,做了匈奴右贤王,即便年级还小,连汉人口中的‘及冠’都还没到,却也已经凭借父亲的威望,得到了整个幕南的效忠。

    军臣当然不想让伊稚斜捞到这个便宜;

    但除了这么做,军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谁让于单不争气呢?

    ——谁让军臣那些年纪更大、更勇武,在草原更有威望、更得各部族敬佩的儿子们,都死于各种离奇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