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刘荣看待这件事的角度,堪称是刁钻。

    五十年,三代人;

    不用刘荣细说,韩安国也能很快想明白,五十年,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拿韩安国自己举例。

    五十年前,韩安国自然还没降世——便是韩安国的父亲,也同样不存在于这人世间。

    掐着指头算算,五十年前,韩安国的祖父才刚十二岁。

    幸上苍赐福、天神庇佑,韩安国的祖父年六十二,虽然腿脚已不大英朗,却也还健在。

    而对于过往之事——尤其是儿时的记忆,韩老爷子即便有心说给儿孙们听,也终究无法避免记忆被岁月所侵蚀。

    ——尤其是对汉六年的汉匈平城一战,韩老爷子仅存的记忆,是太祖高皇帝当年御驾亲征,东出函谷时,曾沿经睢阳;

    而彼时的梁王彭越,却托病没有遵从太祖高皇帝的号召,之后不久便被处死。

    仅此而已;

    那一年,年仅十二岁岁的韩老爷子,对汉匈平城之战的记忆,仅此而已。

    那其他人呢?

    韩安国好歹家境殷实,虽算不上世代累宦,但也至少没愁过温饱。

    韩老爷子或许儿时吃过苦,但也起码享了后半辈子的福。

    可那些吃苦吃了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其一生,都未必吃过一顿饱饭的黔首农户呢?

    他们的父祖,活到的韩老爷子这个年纪吗?

    即便可以,他们当年又可有心思,去关注家国大事?

    韩安国很确定:不会。

    即便有极个别黔首农户,在五十年前就到了记事的年纪,并长寿到至今都还健在,也绝不可能将注意力,放在当年那场大战之上。

    话说的再难听点,若非朝堂中央的史官,以及散落民间的典籍、史册,那别说是前朝、过往的事——便是本朝的事,过个三五十年,也大概率会被天下人所淡忘。

    想到这里,韩安国才终于隐约意识到:刘荣,或许真的是对的。

    倒不是说,韩安国对当下的汉匈战略格局,出现了错误的判断。

    ——韩安国认定眼下,汉家仍旧处于战略劣势、仍旧没有积攒足够的力量,依旧无法确保过半胜率,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客观现实。

    但刘荣的考虑,也绝非空穴来风。

    “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引导天下人铭记过往的耻辱……”

    思虑良久,韩安国最终还是本能的挣扎了一下。

    但刘荣却是毫不迟疑的摇了摇头,沉着脸道:“别无他法。”

    “兵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换做是如此国仇家恨,也是同样的道理。”

    “——孝惠皇帝在位、吕太后掌政之时,朝堂说时机未到,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天下人会说朝堂这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太宗皇帝、孝景皇帝在位,要厘清吏治,休养生息,顺带剔除宗亲藩王割据之弊,天下人也只会认为:这是决战匈奴之前的必要准备。”

    “而今,朕即立……”

    话说到这里,韩安国也终是缓缓点下头,认可了刘荣的说法。

    ——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一个很宏观的说法。

    具体分解开来,这句话不单是说:一朝新君即立,便会重用一朝新臣;

    除此之外,新的君王,也必然会采取新的执政举措,乃至新的大体政策方针、战略方向。

    而汉家的情况,又相对更特殊些。

    汉初一场平城之战,几乎是为汉家默认定下了個百年目标:提兵北上,马踏草原,驱逐胡虏!

    这个目标,是要由一代代君王接力,完成各自的历史使命,才能最终达成的。

    正如刘荣所言:汉家历代先皇,太祖高皇帝的历史使命,是开国建祚,顺带扫除异姓诸侯;

    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在位时期——即吕太后掌政时期,则是要进行战后中间,让汉家从秦末战火的废墟中缓过劲儿来。

    至于太宗皇帝及先孝景皇帝,则是要休养生息,积蓄力量,为汉匈决战攒下物质基础,并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的隐患,为汉匈决战营造战略条件。

    到了刘荣这一朝,可以说,汉家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

    异姓诸侯、宗亲诸侯,分别被太祖高皇帝,以及先孝景皇帝解决——内部隐患不复存在;

    经济基础、军事力量,乃至于社会风气,则经过吕太后、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代代积累,也已经达到了合格线——物质基础满足决战条件。

    故而,从刘荣即位的第一天开始,天下人的目光,其实就已经聚焦在刘荣身上了。

    ——打不打?

    ——该打了!

    太祖高皇帝说,试着打了一场,发现决战之前,得先把异姓诸侯收拾掉;

    太宗皇帝也试着打了一场,之后说是决战之前,得先把宗亲诸侯也给解决掉。

    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所有能影响汉匈决战、可能在决战过程中威胁汉家的隐患,都已经被铲除。

    只要打,汉家就可以不用担心内部出现问题,转而聚精会神的和匈奴人决战!

    需要的兵马足够,战士们斗志昂扬,百姓民万众一心;

    府库钱粮——粮食多的仓库都存不下了,每年存进去新的米,都要先把十几年前,乃至几十年前的爷爷米拿出来,平带运到渭水倒掉!

    串钱的绳子都已经腐烂,钱币洒落一地,国库、内帑的仓吏们却捡都捡不过来,只能任由钱币洒落……

    是时候了。

    尤其是在刘荣即立之后,几乎全天下人都已经笃定:是时候了。

    如果刘荣没有这么快即位、先孝景皇帝没有这么早驾崩,那天下人倒还勉强能接受,拿‘孝景皇帝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之类的说辞安慰自己。

    但刘荣即了位,天下人积攒多年的愤怒、屈辱,都已经无法再次被压下去了。

    摆在汉家面前的选择,只剩下两个。

    要么开打;

    要么,就任由天下人,将汉家历代先皇‘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说辞当放屁,认定汉家不敢对匈奴人的侵略反抗分毫。

    时日已久,汉家就算是想打,天下人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万众一心的滔天战意了……

    “明岁开春,朕将及冠。”

    良久,刘荣低沉的声线再度响起,终是将韩安国的思绪拉回眼前。

    循声抬起头,便见刘荣站在木栅外,透过木栅的缝隙,居高临下的看向仍跪坐在地,面色仍带有些许迷茫的韩安国。

    只那张面容之上,再不见丝毫轻松惬意,亦或是淡定从容。

    “朕加冠亲政后的第一封诏书,便会是对匈奴人宣战!”

    “甚至都不用等到开春——眼下,郎中令便已经带着御史台,开始草拟那封对匈奴人的宣战诏书了。”

    “朕,肯定,也必须对匈奴人宣战;”

    “——就算不愿,朕,也必须这么做。”

    “长孺,能明白吗?”

    一口气说这么多,刘荣便这么看着韩安国,暗下,也不由得发出一声长叹。

    比起历史上的汉武大帝,刘荣确实有很多优势。

    ——得位正;

    ——年岁长。

    最主要的是,穿越者的远见卓识,可以为刘荣排除许多错误答案,也可以让刘荣在很多方面,都做到未雨绸缪。

    但凡事,有利便有弊。

    更多优势,便意味着天下人对刘荣,必定会抱有更大的期待。

    就算换做是刘荣,站在普通百姓民的立场上,也肯定会想:人家汉武帝未冠而立,又是景帝废长立幼的幼子;

    虽然也有景帝帮着编织羽翼、班底,也还是得在即位后稳个几年,再好好学学帝王手段。

    可你刘荣凭什么?

    出生就是皇长子,自幼便是半只脚踏进太子宫,从小就接受着储君级别的教育;

    即位之后便马上要加冠亲政了,凭什么还让我们等、凭什么还要拿那套‘休养生息’的说辞说事儿?

    说白了:汉家在景帝之后,无论是谁人即位,都天然带着决战匈奴的历史使命。

    无法完成这个历史使命,轻则被天下人贬斥为昏君、庸主;

    重则,也未必不会有人振臂一呼,搞一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荣能坐稳皇位,三成原因是孝景皇帝长子的血脉加成,三成是太宗孝文皇帝遗德;

    剩下四成,便是天下人对刘荣提兵北上,马踏胡虏,一雪前耻的殷殷期盼。

    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无论是这个时间线的刘荣,还是原时间线上的汉武大帝,都绝无可能承受天下人,对天子‘对外软弱’——尤其是对匈奴人软弱、退让的失望。

    刘荣方才说了:开春加冠亲政,刘荣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匈奴全面宣战。

    而宣战的前提,是朝堂内外达成一致,将汉家数十年来的对匈策略:和亲制度彻底废除。

    这一点,韩安国当然能明白。

    于是,在小半个时辰前,才刚喊出‘死灰复燃’四字的韩安国,此刻却是心如死灰的低下头。

    “臣,知罪……”

    “身以为汉臣,却不明圣意,妄议国朝大政,更明悖陛下诏谕——此,臣之罪也……”

    如果说先前,韩安国还抱着些许侥幸,期待自己可以因为一些奇奇怪怪的好运,全须全尾的走出这廷尉大牢;

    那在刘荣这番细致的讲解之后,韩安国心中的所有侥幸,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有罪,便是有罪。

    矮要承认,挨打站稳,这是汉人的风骨,更是汉官的气节。

    承认自己有罪的同时,韩安国也接受了自己的悲惨命运。

    只是事已至此,韩安国依旧有一个疑惑。

    刘荣,为何会来走着一趟?

    自己戴罪之身、将死之人,又何德何能,劳刘荣亲自跑来这廷尉大牢,和一个将死之人摆事实讲道理,说清楚这个人为何有罪、为何该死……

    “想明白了,长孺便回家去吧。”

    “好生想想朕今日所言,三日之后,将心得整理成疏,奏上御前。”

    “待朕看过之后,再论长孺之过。”

    正疑惑间,刘荣平和的话语声传入耳中,惹得韩安国不由又是一愣;

    却见刘荣那张凝重无比的面容之上,终于涌出一阵玩味的笑意,略带戏谑的含笑摇摇头。

    “再怎么说,也是朕看重的大农候选。”

    “若是连这点道理都看不透、想不明白,又如何能不负朕望?”

    言罢,刘荣便含笑凝望向韩安国目光深处,看的韩安国迟迟没能从惊愕中回过神,才呵笑着折过身,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

    而在木栅之内、牢房之中,看着刘荣离去的背影,韩安国呆愣许久,却仍迟迟无法回过神。

    “陛下……”

    “这是要释我出狱?”

    “是要赦我之罪……”

    浑浑噩噩的站起身,在狱卒们尬笑奉承下,行尸走肉般走出牢房;

    等回到了自己在长安的府邸,韩安国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从廷尉大牢走回来的。

    家中妻小、奴仆含泪带笑的迎接,韩安国也依旧是心不在焉的打发了去,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三日之后,一封修改过无数次的疏奏,被韩安国亲自送到了未央宫,送到了刘荣的御案之上。

    当日,天子荣龙颜大悦,赐梁内史韩安国金十金,布一匹,御剑一柄。

    消息传出,朝堂内外八卦之火骤然!

    满朝功侯贵戚、百官朝臣,都在打听最近这段时间,韩安国究竟做了什么。

    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大家伙便也大致有了猜测。

    ——韩安国明悖天子诏谕,非议和亲之事,被下廷尉大牢;

    之后天子亲自走了一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的韩安国迷途知返,又上表请罪……

    正当朝堂内外,推断着这个猜测是否准确时,又一个消息,从韩安国府上传出。

    说是韩安国在廷尉大牢时,有一个狱卒曾羞辱韩安国;

    而在韩安国被天子亲自释放之后,那狱卒吓得连家中妻儿老小都顾不上,直接跑了!

    于是,韩安国放出消息:十日之内,见不到故人田甲,便难保田氏满门无忧……

    至此,梁内史韩安国,拥有了在长安朝堂内外的第一个外号。

    ——宽宏大量,韩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