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入宫之前,平阳侯没少为胞妹做功课?”

    听着曹淑基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甚至都有些官方的答复,刘荣只含笑道出如是一语;

    而后,又再次上下打量起这个仍有些瘦弱、稚嫩,面上甚至还洋溢着青春烂漫的少女。

    ——十七岁。

    还要再过几个月,曹淑才会年满十七岁。

    若是放在后世,这个年纪的少女,不是在校园中挥洒着青春、在书案前埋首苦读,便是才刚涉足社会,满带着迷茫磕磕碰碰,为生存之残酷所打磨。

    但在这个时代,十七岁的少女,甚至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少女’了。

    公元前202年,也就是汉太祖高皇帝五年,太祖刘邦于洛水东畔即皇帝位,开汉国家、立汉国祚、建汉国祚。

    立国之后,汉家所遭遇到的第一个发展难题,便是人口。

    在秦汉之交前,华夏民族已经经历了春秋、战国,前后总共五百多年的战火纷争。

    即便那五百多年春秋战国,以始皇一扫六合,统一天下而画上了句号,但战火的熄灭,却并没有同时结束华夏民族的苦难。

    ——战争结束了,天下安定了,百姓,却依旧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北方长城!

    南方百越!

    骊山皇陵!

    东海寻仙!

    再加上遍布中原的秦直道网络,乃至在西南夷修建的那条五尺道;

    毫不夸张的说:秦王朝骇人听闻、与生产力水平严重不符的跨时代基建能力,完全是拿百姓民的血泪所铸。

    自公元前221年天下归秦,到公元前210年始皇驾崩——短短十一年的时间,天下人口在春秋战国长达五百多年的累年递减下,又进入了一个断崖式下跌的阶段。

    在经过秦末战火纷争,以及楚汉争霸的几年战乱;

    到公元前202年,刘邦再次一统天下,建国刘汉时,汉家能统计到的人口数量,居然连一千万都不到……

    为了将人口水平恢复到正常水准,刘邦在萧何、张良等能臣辅佐下,制定了许多针对性极强的政策。

    第一条,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条,便是赐民田爵。

    ——春秋战国五百多年,再加上秦汉之交十来年,天下人除了被战乱纷争、嬴秦暴政所摧残外,自然也有‘聪明人’逃进了深山老林,以躲避战乱。

    为了让这些藏身于世外‘桃花源’的聪明人走出山林,刘邦特意颁诏:凡是诸夏之民,无论是过去的秦、赵、魏、燕、齐、楚、韩,亦或是更早的宗周列国之民;

    只要是束发右衽,口吐汉言的诸夏之民,愿意到官府登记户籍信息的,都一致赐予一级爵位:公士,并以家庭为单位,赐予每户农田百亩,农宅一处。

    这封诏书,可谓是刘汉开国之后,能迅速安定天下、恢复华夏文明生活生产秩序的定海神针。

    也被后世史家称为:授民田爵令。

    经过这一手‘以田宅为饵,钓出深山隐户’的做法,汉家得以迅速构建起健全的户籍体系,同时又让这些或刚走出山林、或刚回到祖籍的百姓民,第一时间投入到了农业生产当中。

    汉五年开国,汉六年开春,天下八成以上的土地便都被播种,当年秋,便开始有源源不断的农税汇入长安国库。

    这么一番操作下来,汉家登记在册的人口,才堪堪突破二百万户,一千三百万口。

    以至于当时,目睹刘邦遍封开国元勋一百四十六家,一口气划出近二十万户彻侯食邑的留侯张良,也不由为之惊呼:陛下把天下十分之一的人,都赐给了这一百四十六家功臣。

    两百万户,一千三百万口;

    每户有田百亩,岁缴农税至多十石,汉家每年收缴的农税总额,也不过两千万石粟。

    偏偏太祖刘邦整个皇帝生涯,汉家就几乎没停止过战争;

    于内,平定异姓诸侯叛乱也好,于外,对决北方匈奴、南方百越也罢。

    总之就是: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动辄十数万,乃至数十万兵力的投入,又是常年累月、几乎不曾停止的战争。

    整个天下两千万石粟的农税收入,地方郡县截留三成作为运转资金,送到长安的就只剩下一千四百万石。

    军队军粮,一年就是三四百万石;

    官员俸禄——光是朝中三公九卿十二人,便已是三万石以上!

    再算上朝堂有司、地方郡县,毫不夸张的说:汉家每年光是发出去的俸禄,便不下千万石!

    这么算下来,光是打仗所需的军粮,外加官员俸禄,就已经能把汉家一整年的财政收入消耗一空。

    所以,开国之初的汉家穷。

    穷的国库能跑耗子;

    穷的堂堂天子刘邦,凑不出八匹同色的马拉御辇。

    穷的刘邦到后来,都凑不出平定异姓诸侯叛乱的军费了,便只得不顾朝堂一致反对,发行荚钱三铢——面值十二铢铜的三铢铅钱。

    但没办法;

    开国之初,内忧外患,天下遍布疮痍,百废待兴。

    为了短期内改善财政状况,刘邦只能选择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至于后患,则只能留给后世之君去解决,或者说是擦屁股。

    当然,刘邦为首的一代目长安中央,也并没有因为远水不解近渴,而忘了为汉家挖一口很久以后才能有水的井。

    这个‘井’由两条具体的规定组成。

    第一条:凡汉之民女,年满十五岁而不嫁人的,从十五岁开始,每年罚钱一算,即一百二十钱;

    十八岁还没嫁人的,官府要负责为该女子找到合适的男子,并让他们组建家庭——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强拉配郎。

    没能做到的,地方官府与该女子的家人,皆坐罪。

    第二条:婚后,夫妻每生育一个孩子,男孩赏钱二百,女孩赏钱五十;

    婚后两年之内未生育,罚钱二百。

    凭借这两条针对性极高的生育政策,汉家得以在开国后极短的时间内,便为华夏文明定下了‘女子十五岁前必须嫁人’,且要尽可能多生育的社会共识。

    并在随后短短四五十年的时间里,将汉家的人口从开国初,二百万户、一千三百余万口,一举翻了个番。

    到了刘荣即位的孝景皇帝六年,也就是汉五十一年,汉家总人口超过五百万户,两千八百余万口。

    足足五百万户农民,让汉家即便是将农税从汉初的十五税一,近乎永久性降到了三十税一,却也还是能为长安朝堂中央,带来每年超过三千万石粟的农税收入。

    ——每户农人虽还是百亩田,但收成早已从开国年间的亩产不到两石,抬高到了平均亩产超过三石!

    这使得百姓缴纳的农税,即便减半为三十税一,也还是能维持在每户十石以上。

    每户十石,五百余万户,便是五千多万石!

    即便地方郡县依旧要截留三成,即一千五百万石以上,能给长安朝堂剩下的,也高达三千五百万石之多。

    这其中,官员俸禄一千五百万石,剩下的两千万石,便可以用来做一些事儿了。

    比如皇陵的开掘啊~

    陵邑的建造啊~

    以及马征建设,军队扩编、武器更迭之类。

    简而言之:开国初的千余万人口,只能勉强维持刘汉政权的基本运转;

    而如今的两千多——近三千万人口,足以使得汉家在保持极低税率:三十税一,即不到百分之四的农税的同时,又稳稳走在迅速强大的坦途之上。

    即便偶有战争,也就是像孝景皇帝三年的吴楚七国之乱那般,根本无伤大雅。

    ——大不了拿出那一年全部的闲钱嘛!

    考虑到这个背景,曹淑如今将近十七岁的年纪,其实在这个时代完全算不上小。

    若是放在民间,这个年纪还没嫁人的女子,甚至已经交了两年的晚婚晚育罚款,并进入地方官府‘得给这娘们儿找个夫君’的预备名单了。

    事实上,朝堂内外对于刘荣最终选定的皇后,非要说有什么能说道说道的,也就是曹淑的年纪偏大了些。

    但刘荣却没有在意这些言论。

    其实,即便是十七岁的曹淑,刘荣也还是觉得有点太小了。

    毕竟在后世,娶这个年纪的女子为妻,那可是相当可刑、可铐的事。

    再者,刘荣作为孝景皇帝的庶长子——尤其孝景皇帝本身,其实也是太宗皇帝的庶长子;

    汉家已经经历了接连两代‘庶长子继承’的皇位传承了。

    从本心上将,刘荣其实比较偏向于将这一状况,拉回本应遵循的正轨,即:刘荣之后的下一代汉天子,还得是刘荣的嫡长子。

    若不然,汉家连续三代天子非嫡长,必然将对由来已久,且依旧还有存在必要的嫡长子继承制,造成十足长远的打击和负面影响。

    这也是刘荣哪怕甘心割舍部分政治利益,也要同东宫窦老太后换取‘不娶阿娇’的原因。

    ——如若真的娶了阿娇,那刘荣无论如何,都绝不可能让阿娇为自己孕育子嗣。

    如此一来,姑母刘嫖必定会对刘荣不满,且因而成为一个不稳定因素不说,更会让刘荣的后宫是非丛生,鸡犬不宁。

    还是那句话;

    刘荣很忙。

    留给刘荣的时间或许不少,但相比起刘荣要做的事,这一生——大概率不超过三十年的时间,也绝对算不上多。

    为了在有生之年,尽可能为汉家、为华夏民族多做些事,多做些只有穿越者才能做到,且必将对华夏民族大有裨益的事,刘荣必须把有限的精力,集中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很显然,这里的‘有意义的事’,绝不包括处理后宫的鸡毛蒜皮,儿女情长。

    “朕,需要一个让后宫井井有条,甚至穷朕一生,都不需要朕过问——不需要朕耗费哪怕丝毫精力的皇后。”

    “曹淑……”

    “至少有这个胆量。”

    很显然,曹淑那一方极其官方,近乎可以称之为‘标准答案’的回复当中,最让刘荣感到眼前一亮的,是最后那句:不敢轻之、不敢不慎之,亦不畏之。

    曹淑不怕。

    清楚认识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预见了自己将来可能遭受的阻碍,却依旧不畏惧,证明曹淑有底气处理好这一切。

    至少在曹淑自己看来,汉皇后的人生,并没有艰难到让曹淑感到畏惧的程度。

    得了这么个答案,刘荣其实已经为自己未来的皇后,打上了‘及格线以上’的分数。

    但还有一件事,让刘荣放心不下。

    若是处理不好这件事,那就不是曹淑这个准皇后,是不是个合格的太后人选的事;

    而是刘荣这个天子,能否在皇位上寿终正寝的事了……

    “先帝曾问过朕:为何不愿迎娶阿娇为太子妃。”

    “你认为,朕为何不愿?”

    “——朕为何放着东宫窦氏、堂邑侯陈氏,外加馆陶姑母这么个靠山不要,也绝不愿迎娶阿娇?”

    “这些,想过吗?”

    ···

    “想过将来,馆陶姑母必定会对我汉家的皇后吹毛求疵,甚至再三刁难、苛责吗?”

    “想过这皇后之位——那墙壁涂满椒泥的椒房殿,并非住进去,便能高枕无忧吗?”

    “想过东宫太皇太后、朕的祖母,也会对你这个儿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一俟有事,便张口闭口‘皇后无德’吗?”

    又是接连数问,如机关枪般突突突问出口;

    只是这一回,刘荣却一改先前好整以暇的姿态——缓缓坐直身,一脸正色的望向御街下。

    如果说先前几问,好似是刘荣这个‘长者’在和晚辈闲聊,那这几问,便好似师长在就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考校自己的得以门生。

    答对了,或许会老怀大慰;

    但若是答错了……

    “民女,亦曾想过。”

    和刘荣一改先前姿态一样;

    这一回,曹淑也一改先前的忐忑不安,满脸平静,又不乏郑重的缓缓点下头。

    而后,便是曹淑自踏入这宣室殿时起,第一次抬起头,毫不畏惧的同刘荣——同自己的未婚夫、天下至尊那双明亮深邃的双眸对上。

    “民女,亦不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