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雾许久不散了。往年还是要数秋冬的山岚最浓。若说是倒春寒,未免来得早些。凛天师正在晨雾中接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也许久未见了。这会儿的视野最不清楚,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交谈。他们是老朋友。

    石桌上的两个杯子冒着袅袅热气,以此为中心的视线还算清晰。至少,他们能完全拿捏住对方的一颦一笑。不过这会儿他们都没有看向彼此,而是望着深幽的山涧。奶白色的岚飘荡摇曳,像滚滚的浓云散落人间。

    “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匕首……”

    “山海,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一定没有看错,那不是什么仿品,的确是与封魔刃一模一样的做工和材质。”

    霜月君如此解释,情绪依旧没能平缓下来。但凛天师好像并不那么惊讶。他沉吟一阵,单手捏着茶杯,但不喝也不放下。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对霜月君说:

    “也并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知道些什么吗?”她眼前一亮。

    “知道一些。当然,也是我后来才得知的,在……阿鸾走了之后。她留给我的断尘寰是如何打造而成,你是知道的。在这样的剑中寄宿了一位剑灵。如今想来,阿鸾年迈时总说会看到神无君,实则大约是那付丧神了。”

    “我听说有这样的剑灵……他难道——”

    “是,他与伏松风待的模样几乎完全相同。但想来,也并不是同一个人。剑灵不过是灵力的化身,作用于人的情感,孕育的近似鬼怪之物。他虽不能开口说话,但也让我得知了一些事……关于封魔刃与断尘寰。你还记得吧?断尘寰的来历。”

    “我记得,”霜月君点头,“据说是仿造封魔刃锻制的。但实际上它们只是追求工艺的相似,并不是两把一模一样的兵器。一个是刀,一个是剑;一个短,一个长。”

    “没错。但实际上,它们最开始的只有外形上的不同。封魔刃在伏松风待看到的时候,就是一把长刀,而不是如今的胁差。”

    霜月君忽然将手放到刀鞘上。她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冥冥之中已经猜到了答案。

    “上一任霜月君所得到的,已经是一把短刀。”凛天师继续说,“它被折断了,我们不知道原因,也正因如此它出现在一个距离现世很近的地方……类似于六道的夹缝,但并不是灵脉。辜葭潜龙正是凭此将它带到人间。这么说来,断裂的另一部分的确是可能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没想到就在人间。我与断尘寰都以为,那部分被遗落在修罗道了。”

    霜月君只觉得不安。她不知自己在为什么发颤,可能是值得担心的事实在太多。薛弥音手中的那把匕首真是封魔刃的一部分,那她是怎么得到的?那东西又怎么出现在人间?与她口中复活的旧友有关么?她不断地搓着手,在这冷冰冰的天气里一身的汗。

    “你说的那个女孩叫……”

    “妙妙。”她立刻回答,“对……是妙妙。”

    “你说她已经死了,你真的确定吗?如果她死了,那现在薛姑娘见到的,八成是个冒牌货,毕竟真有死者苏生你们一定比谁知道的都早。可如果她活着——在那个时候,你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霜月君哽了一下。

    “我……我确定她已经死了。因为是我亲手杀了她。”

    “……!”

    霜月君平复了一下,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凛天师听。在薛弥音获救并得以安置后,她带着弥音暂时交给她的猫眼石,去山谷中寻找妙妙的踪迹。她费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女孩,被发现的时候还活着。她应当就是妙妙了,因为霜月君来到那一带空地时,她听见有个小女孩的声音这样说:

    “你来找咱了……你带着咱的东西来找咱了?咱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的普通话带点口音,和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语言习惯,这也符合薛弥音的描述。那时已经接近傍晚,她有些看不清东西。从树林间的确出来了一个人影,但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只有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她看到一个孩童高低的人,从树林里探出头,的确也是孩子的面庞。

    “你是、是妙妙吗?是弥音的朋友?”

    “……”

    那个人影忽然就僵住了。她好似在迟疑,不再往前一步。霜月君又走近了些,借着那时的月光,她惊诧地发现了一张诡异至极的脸。

    那张脸虽然是完好的,却面色惨白发灰,不像个大活人应该有的样子。头部以下的影子也并不是身体,“她”的身体要更往后一些,霜月君先前看到的也只是个轮廓。一瞬间,她忽然长得好高好高,背后的什么东西挺立起来。她惊恐地发现那是一条蛇——或者蟒,甚至这只是它的一部分。当它完整地在她面前现身时,霜月君意识到它是一条双头蛇。它的其中一个头张大了嘴,死死噙着这颗人头。它的牙甚至就埋在她的前发间,稍微一动就能看到。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妖怪。霜月君想起村里人的叮嘱——有一种非常神秘而危险的妖怪蛰伏在这山谷间。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看到它,但也不能就这么认为它已经离开,或是死了。因为它来无影去无踪,还会模仿人类的声音吸引猎物,真正见到过它的人也都活不下来。而当下,它的真身就暴露在霜月君的面前。女孩的口中吐出的是蛇猩红的信子。

    它向前匍匐,霜月君步步后退。她逐渐看清了这妖物的全身。没有任何一条蟒蛇的纹路是这个样子,主体是土褐色与木棕色,点缀着或蓝或绿的鲜艳的部分。那些纹路像是风蚀水蚀的痕迹,又像是一群人狰狞的脸。通过妖气,她判断出这是一条山川木石化作的精怪。那女孩被它吃进肚子里,一定已经没救了。霜月君与它周旋了一夜,终于将它彻底斩杀。这下不论是人类的孩子还是山中的妖兽,都不复存在。

    回去以后,她对薛弥音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的朋友死了,她亲眼看到尸体,并将她埋起来了。她确实这么做了,因为在蟒蛇藏身的窝内,还有人类女孩的半身尸体,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还有头。一般的蛇类只会吞食,不会像这种妖怪一样撕扯、利用。霜月君把她安葬在那片区域,便带着猫眼石回来了。她无法欺骗薛弥音说:“我没有找到她。”这样一来年少的她一定会坚信,自己的朋友还活着,还存在于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她不能这么做,比起残酷的真相,虚假的谎言伤人更深。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她还是成为了那个说谎的人。

    那女孩怎么还会活着?

    当这一切被原原本本地讲述给凛天师时,他陷入了沉默。他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确实不清楚世上怎么还有这等离奇的事。尸体不完整,霜月君还将她埋了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活过来的样子。难道是假的,是冒牌货么?但他们都不确定,因为霜月君还说了这样的话:

    “弥音笃定那一定是她的朋友……一定是,她们有自己相认的方法。她那肯定的态度,就像是我确认她捅向我的刀,是封魔刃一样。”

    “……是我见识短浅了。”凛天师说,“这世间还有许多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恐怕事情的真相,只有她自己,还有云外镜和阎罗魔知道。”

    “云外镜不一定还在雪砚谷,我很久没有回去看了。”

    “他回绢云山了。”

    “……万仞山?就是他曾经与池梨来的地方?你怎么知道?”

    “他回去前,曾造访过我。”

    他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大约是在想接下来的计划。有些事,不是多找几个人东问西问就能解决的。霜月君正盘算着,凛天师突然说:

    “我准备下山了。”

    “你的修炼……”

    “没有结束,”他摇摇头,“不如说根本没有好好开始。但众生有难,我怎能坐视不管。”

    “你知道山下都发生了什么吗?”

    “瘟疫肆虐,死者横行。”

    “我也不清楚,”霜月君叹了口气,“我没有工夫去关注了。听说,那位大人已经派人去管,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如果真的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应该会动用我们所有的人力。只是黄泉十二月如今只有十人,也不知人手够不够……”

    顿了一会,她又说:“默凉那孩子若还活着,应是当今的凉月君了。”

    凛天师就知道她会提起这茬。很长一段时间,这都是她的一个心结。默凉生前帮了她许多,她也从这小小的孩子身上学了不少。他本可以健康长大。

    “还好,我们还记得他的名字。”

    霜月君只觉得更悲伤了。即便这么久过去,她还是无法放下。

    “我还在查,”霜月君怅然道,“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否则为何恰巧……啊,忘了告诉你,有人来了。”

    说话间,果真有人造访这方僻静的山巅。两人同时朝身后望去。迫近正午,雾逐渐散,另一位来访者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