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镇上方的天空,依然传递出一种不和谐的色彩交织。一部分的天暗淡下来,朝着黑夜深化,散发着独属于暮色的苍蓝。另一部分的天才刚刚迎来黄昏,截然相反的暖色调破碎地分布。最终两种色彩凝练到地面的光,呈现出一种忧郁的淡紫。

    昂起脸,迎着这不同寻常的光晕,皋月君的脸上只有寡淡的释然。

    「不必多言,这便到了审判的时刻——红玄长夜。」

    面对那位大人的命令,朽月君却无动于衷。

    几人看向她,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捏起骨白的烟杆,轻蔑而从容地吐出一团白烟,好像冬日呼出的雾气。她并不看向任何人,只是轻巧地将烟杆转了两圈。

    「我若说,我偏不呢?」

    此话一出,黑压压的鸟群突然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落在距几人很近的地方。岩石、树枝、高台……更胆大的,就落在他们所站立区域的屋檐。这些乌鸦已经没了先前的恐惧,但它们的眼睛亦是一种纯白,正如暂时受到控制的三位无常一样。强烈的压迫感让谢辙和聆鹓也感到非常不适。

    「要威胁我么?将我逐出人间,赶回地狱去?还是干脆将我熄灭,切断我从地狱汲取妖力的联结?如今我拥有人类的心脏,你又该让我如何做出,那些不需要心的时刻才能做到的事呢?说真的,很吵,跳动着跳动着,一刻也不停。真奇妙啊,正是这样的声音才反复提醒我活着,提醒我跃然于这红尘之上。我已经看得够多,做得够多了。若要将我从黄泉十二月中除名,我求之不得。不必在意手段,悉听尊便。」

    「您不必如此……」

    皋月君拾起地上无人问津的赤真珠,满面平静站在天台边缘,像是迎接羽化似般安详。

    「您这些年的帮助,妾身铭记于心。虽说在最后的时刻利用了您,真是抱歉。原谅妾身罢。唯独这点,妾身兴许要以死谢罪。」

    「你应该知道这只是漂亮话吧?」朽月君冷笑道,「别想搪塞我。」

    沧羽压低声音,像是只在给谢辙和聆鹓说:「事已至此,已是回天乏术……」

    「此弥天大罪,一死了之也难逃其咎。然而,狡猾如你也已做好万全之策。将身躯与心灵消耗到这般地步,你也便能逃脱责罚。」

    「呵呵,是啊……妾身会拥抱自己的灵魂。」

    皋月君轻而易举地承认,眼里竟流露出一丝别样的傲慢。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她转过身来面向几人,扬起双臂,略微向后倾斜的身躯似乎随时会倒下。从高举的指尖开始,流光外溢,她的身躯化作无数青蓝的蝴蝶消散而去。赤真珠很快滚落到地上,熄灭了刚刚泛起的红光。直到她完全化蝶溃散,梦一样的轻盈,梦一样的冰凉,梦一样的遥远。

    朽月君生出一种怪诞的错觉,他竟感到无名的熟悉。但他突然意识到,在皋月君羽化消散的那个时候,确实有东西向后仰去,同时从边缘坠落。紧接着,地面传来一声闷响。不算沉重,但确有发生。她立刻上前,阮缃也不顾一切地跑去。只是那一刻,神无君迅速拦腰抱住她,猛背过身去,不顾她的挣扎死死捂住她的眼睛。

    有形同茧或是蝉蜕之物,与皋月君的灵魂脱离、下坠。他们很清楚那是什么。近处的鸦群蜂拥而至,争先恐后地争抢着那落地的什么,朽月君只能向下瞧见拥挤的一团黑色。

    她深深吸了一口烟,将苍白的雾气徐徐吐出。鸦群像是嗅到了不祥的味道轰然散去。但这还是晚了一步,留在地面上的只有一滩暗沉的水渍。甚至不是红色,那便不是血。朽月君心里也十分清楚,那以身饲蛊、疮痍满目的身躯,恐怕再也流不出一滴血来。

    但她已解放了那孤高的灵魂。

    抬起头,一只青蝶的残影也捕捉

    不到了。紫色的天光更暗沉几分,逐渐朝着纯正的夜空趋同。唯独黑暗是单一、和谐而亘古不变的。

    人们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句话也不必说。

    滚落的赤真珠停在谢辙的脚边。它不再散发出那种暗沉的、诱人的红光,但谢辙仍然拉着聆鹓后退了一步,就好像它是一块炽红滚烫的熔岩。

    「从今以后,七大法器皆由人类世代掌管,黄泉十二月不得擅自保有。按照命令,走无常携带指定法器,交由自己认可的人类。被选中者,将授予守护者的称号,而后的继承、遗弃、丢失、抢占等,发生一切所有权转让的情况,皆由人类自己负责,与尔等无关。当其公开身份,宣布持有权时,则承认其身份,不追究来历。在寻找守护者期间,任何持有法器的两位走无常不得接触;法器离手后,任何走无常不得再度通过赠予、掠夺、交易、租赁、欺诈等形式获取法器并长期持有、使用。」

    「你们知道吗?若说我对人类仅有鄙夷,也不尽然。」朽月君忽然转向谢辙与聆鹓,认真地说,「例如我现在就能想到人类文化中一些有趣的词。例如什么得鱼忘笙,鸟尽弓藏。」

    她的怨气并非没有来由。虽在先前他们与朽月君的关系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但此刻换到她的角度思考,会这么想也理所当然。

    「为什么?」神无君问,「为什么要交给人类?人类的自制力从不应该被高估。」

    「在六道无常手中,法器只会招致不幸。赤真珠在清和残花手中,催化了她的精神意志,令她坚决了赴死的决策。同样,郁雨鸣蜩当着你们的面做了什么,你们亦有目共睹。阴阳往涧当年发生的事,更不必多说。更多细节,也不胜枚举。」

    「如今我已然知晓,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正是因为黄泉十二月的身份。法器作为‘天用以神降的载体、媒介、中继之物,负有连接六道的特性。而走无常既非生者,又非死者,亦不是鬼神,却以相同的特性行走于六道,往来于人间。」

    「如此,便会引发无声的共鸣,谁也不会料到命运将会往何种方向发展。高于欲界外的命运、时间之流,是我等也无法干涉之物——但凡撼动六道稳固之存在,定是难以掌控的。难以掌控之存在,定是危险至极的。」

    「人类固然贪婪、不自制。但这些本性,自是生灵的一部分。倘若有朝一日,七大法器的守护者云集一堂,也未必会做出不该做的选择。纷争无休无止。只要人人都想得到法器,那么人人都得不到法器。在人类手中,法器的力量会被有限的灵力制约,随时间流逝,会愈发难以发挥它们真正的力量。有时,这些东西在人类手中,甚至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谢公子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未被拽入地狱,或沦落到魂飞魄散,是运气使然吧?」

    如此淡漠而尖酸的语言,反倒是令谢辙想起了什么。他慌张地在身上翻找着,终于在衣服内侧找到了一件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那金丝砗磲的手串竟就在他的身上。

    「当时……睦月君将它交给我们。」谢辙一阵后怕,托着砗磲的手都在颤抖。

    「原来如此,」朽月君幽幽道,「是这东西定住了你的魂魄。」

    神无君微微挑眉,也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实话实说:「我当你一直记得。」

    竟有四件法器同时出现在一处。谢辙的脑子飞快地转着:铂银香炉与蓝珀大抵仍由百骸主看护,琉璃心定然在忱星姑娘手中。如果这位大人要重做发配,定是要将其回收的。可是本就属于施无弃的香炉会怎么处理?百骸主终归是个妖怪。不过,或许再也轮不到他操心。

    朽月君上前两步,在由阎罗魔控制的三人面前踱步。她用耐人寻味的语气说:

    「倒也不必如此讳莫如深。我向来说话直,您是知道的。您之前说的一切理由,似乎刻意省略了最重要的部分。‘难以掌控之存在,定是危险至极的,您这么说了吧?最重要的那件事,没有谁忘记吧?蓝色的琥珀遭到破坏,剥夺了梁丘慕琬黄泉十二月的身份,让她在所谓自由意志的决策下永久放弃了生命。单单是找回名姓一事,就脱离了你的控制。而法器被破坏的影响,你亦无法掌控——因为法器并非全然属于人类的、属于人道的东西。」

    四下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天空完全陷入黑暗,夜色支配大地。群鸦的身影全然隐匿在黑暗中,唯朽月君的身影像一团火一样。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她毅然赴死,而不是选择活着?人类不是常说什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吗?我不理解,即使有了人类的心脏也不理解——无非是徒增不理解带来的无知之痛罢了!你们谁能告诉我答案?不……不必说,就算说给我,我也未必听得懂,我也未必想听。兴许不到时候,兴许永远也到不了时候……但我会活着。我会一直活下去,心安理得地活,名正言顺地活,逍遥自在地活。带着这颗心活到我凭自己找到答案,活到连我也有想要赴死的那天!」

    黑暗中,有荧荧微光亮起。它散发着青蓝的柔光,翩跹地来,在朽月君身边萦绕。她伸出手,那只孱弱的光蝶就落到她手上。她忽然就想起很多人的影子,但随之而来的情绪只有强烈的麻木。麻木亦是一种感情,先前她甚至无权麻木过。

    她捧起手,试图像以前一样,让这只无力的蝶重获新生。但她失败了,没有理由。小小的光在她手中完全熄灭,再也亮不了,再也飞不动。于是有什么彻底死去。

    那人在对抗什么东西呢?事到如今,我依然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