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头没有窗,没有灯,风与光都溢不进来。正中唯一的灯向下散出米黄的颜色,仅能驱散有限的黑暗。色调分明是温暖的,照到茶几的玻璃面上,却那么冷。双层玻璃的茶几纤尘不染,独一把修剪整齐的玫瑰挤在瓶子里,也在中央,正对着灯。花瓶旁侧倒扣着一个竹筒。玫瑰好像一团燃烧的火,但静止不动,也那么冷。

    他一直低着头,豆大的汗止不往大理石的地板落。吧嗒,吧嗒。声音虽小,却惊雷似的在他耳边无序地鸣奏。他也分不清自己是热的还是痛的——热水汀让屋里的温度和外面相比不是一个季节,而腿上的枪伤也在时刻以阵痛提醒,他仍幸运地活着这件事。

    幸与不幸,也说不太准。

    “龙凤呈祥……正阳绿。掂起来,真有分量呀。”

    声音从前方传来,他小心谨慎地抬起头。茶几对面的人坐在沙发上,换了边腿翘起来,带过的赤红布料让他的目光像被烫了一下,又猛低下去。由此带来皮肉微小的牵连,让绷带下的伤口泛起阵阵刺痛。他龇牙咧嘴,只颤颤巍巍吐出几个字:

    “九、九爷……”

    独被称为九爷的人陷在皮沙发里,惬意的挪动发出吱吱的摩擦声。其余人都是站着的。沙发的侧后方各一人,西装革履,昂首挺胸,双手背后。一个人不在先前追他的队伍里,是生面孔;另一个则是朝他开枪的。将这样的身躯塞入体面的制服里,属实不易。他毫不怀疑若有谁轻举妄动,他们定能第一时间破除布料的束缚,将此人大卸八块。他不希望是自己。

    “得有个八九十克吧?好看。哎,小曲,你也来看看这成色。”

    于是有人从他的侧后方跨步而过,走路利落得带起一阵风,刮得他一侧脸颊冷冷冰冰。这是一位瘦瘦高高的男性,只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马甲,前襟有一大片荷叶的褶边。十足的精气神让他的年龄蒙上些许迷惑性。黑白交错的丝带束起他的发尾,他恭敬地欠身时,发尾就滑落到肩前。

    他接过九爷手里的玉佩,抬手对着光看了一眼,又重新低下头。

    “回您的话:八十二克。”

    “喔……这要让那群老东西羡慕好一阵呢。”

    九爷不温不火地应了一声,将身子撑起来,伸出手,慢吞吞从花瓶里抽出一支。影子在他面前短暂地起伏,他的心脏也像被磅礴的云翳笼罩,沉闷的窒息感奔涌而出。

    瓶子里的玫瑰无刺无叶,唯独这朵漏了一片绿叶,没剪干净。九爷先将花瓣凑到鼻尖轻轻闻了闻,还很水灵,紧接着用指腹在叶片上摩挲,缓慢又优雅。

    “都说鲜花要有叶儿衬托,可惜我恰是不喜欢,见不得一丁点绿色。”

    有短促而细小的声音,啪一下绷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动静,很快有更清脆响亮的一声从耳边炸开,碧绿的残渣迸到手边。他猛抬起头,看到被称为小曲的男性轻巧松开的手,还悬停在前胸。玉佩摔得粉碎,像一滩白绿色的水。

    而九爷刚掐掉的叶子,这才慢悠悠当着他的面儿落到地上。

    “不、不喜欢也没关系的!”他发疯一样爬过来,两手扒在茶几上说,“我回头,回头告诉我们老板,让、让他换!您喜欢金的银的,飞的游的,您说!都能弄来!就算是……是天上的星星,也给您摘——给您摘!”

    打颤的上下牙数次磕了嘴皮,满口血腥味挥之不去。双手像啮齿动物一样搭在前面,汗渍在玻璃上留下白岑岑的痕迹。他的脸色还要更苍白,眼底渗出血丝。沙发两侧的人刚一倾身,九爷不必回头便扬起一只手,示意他们用不着动武,另一只手还悠闲地将玫瑰顺时针转过来,逆时针转过去。惊讶、愤怒、不满、厌恶、怜悯……他无法从那张脸上读出任何情绪。

    “用不着这么麻烦,一个电话便说了。还要传话,多累。”九爷又将后背撂在沙发上,懒懒地说,“聊了一上午,我也累了。曲罗生,你替我说吧。”

    曲罗生的身子站得笔直。他稍正了一下胸前的花边,拿捏着腔调说:

    “你们老板心不诚……九爷不是说颜色的事儿。是说今天上午,你们哥儿几个,在九爷同你们老板聊天的时候,砸了东边的酒馆这回事。打上周起,那家酒馆儿就算是九爷的生意。若要说你们老板并不知情,实在没有太多说服力在。没有和谈的心思,就不要谈;没有送礼的诚意,就不要送。”

    他攥紧玻璃的边缘,拼了命地乞求:“别、别这样……您听我说,这都是上头的主意,我们底下人只是奉命行事。您也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命比狗贱,混口饭吃,不容易……”

    “早上放狠话的时候,你这口齿当比现在利索。砸的那些进口洋酒,每一瓶都顶你几条贱命。这倒是小事,坏了洋人的雅兴才是麻烦——今早商会代表也在场,你们的消息不至于那么不灵通吧?结果落下了招待不周的口实,还要殷社赔罪。纵你正阳玉佩顶几家场子,这一巴掌打在九爷脸上,比它碎了还响亮。”

    “洋人代、代表……商会——阳明商会?!”他不断摇头,“不、不知道。这我们,真不知道啊……但凡——”

    “行了。”

    九爷摆摆手,他的话戛然而止。曲罗生心神领会地退下,重新站到他身后去,斜靠在墙上。曲罗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对白色手套,优哉游哉地戴上,再度抱起双臂,仿佛现下发生的一切又与他脱了关系,而他只是戏台下的看客罢了。

    检查了玫瑰光洁的枝干,持花者满意地点了点头,越看越喜爱。比起满地残渣的前身,手中含苞待放的插花更能吊住九爷的兴趣。

    他听到略带遗憾的声音:“还是太贵重。要我说,这龙和凤,裁一个便够了。”

    他想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却又心惊胆战,没那个勇气。他不知道九爷的手段,也正因为不知道,才比知道更可怕。他只听人家说殷社现任的老大阴毒无比,曾家中排行老九,加上姓氏,落得“阴九爷”的名号。可真见了其人,从“以貌取人”的角度看,他知这不是什么恶鬼罗刹的面孔,反不那么恐惧。直到现在,他还抱着一丝天真的希冀:或许腿上这一枪,也只是同他一样的手下人照章办事罢了。

    许是屋里确实太热。九爷将冰凉的玫瑰从脸的一侧,挪到另一侧贴上,和声和气地说:

    “唉……看你吓的。逗你玩罢了,别当真。我难为大老板手下的喽啰又有什么意思?总不能真是唠乏了解闷吧。有这会功夫,我出去摸把棋牌,摇局骰子不是更好?对了,你来我们这儿玩过么?”

    “没有……”

    “那太可惜了。人活在曜州,总该来我们场子痛痛快快地玩一把。这样,我们赌一场。桌上骰盅里有两个骰子,你来摇。通常不是以七为界么?倘若加起来恰好是七,也放你走。但凡大于七……你就得去见你的弟兄们。你只有一次机会。”

    他浑身一震。

    冷汗又从额头渗下来,甚至他感到自己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这只是在九爷话音刚落的瞬间发生的事。甚至,腿上的伤都不再作痛,他只剩下麻木。他僵硬地拉扯硬化的身躯,交错挪动膝盖,伸出颤抖的手去够眼前的竹筒。

    他先掀开确认,里面确实有两枚骰子,一个三一个四,恰好是七。他本是会玩骰子的,奈何太过紧张,手上都是汗,握不住骰盅。因为他实在害怕了,抖得厉害,一枚骰子从没盖严的骰盅下滚落,跑到九爷坐着的沙发底下去。

    他怎么敢去捡?心口压着的云翳像是增加了分量,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沉重。九爷没有发话,他只得谨慎再谨慎地握着骰盅,哆哆嗦嗦地抬起竹筒。它好像块重千斤的石头。

    在看到密密麻麻的六个点时,他的脑子嗡的一下。

    完了,没救了。怎么可能再小于七呢,怎么可能……

    他没敢揭开,只用痛苦而凄凉的眼神看向对面的人。他的绝望已透露太多。九爷单用一手平静地捏碎玫瑰,红色的液体缓慢地从指缝里蠕出。

    这是个不祥的信号。

    求生的本能让他忽略伤口的剧痛。他猛站起身,欲冲出房门。可在他仅昂起前半身时,曲罗生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擒住他的手臂,一手按在他的后脑勺上,发了狠地撞向茶几。

    玻璃“砰”地炸开,支离满地。这巨响令沙发后的两人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独九爷没听见似的无动于衷。只这一下,那人完全不动了,红黑色的血迹缓慢地顺着碎玻璃的缝隙蔓延。一同摔碎的花瓶有水扩散,将浓稠的液体稀释。

    沙发上的人弯下腰,两指稳稳夹住那枚骰子,确保它朝上的那面始终是朝上的。

    “唷,真可惜。”

    指间的一点殷红好像一粒血迹般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