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无君远远地看见两个人影。

    的确是寒觞和问萤。兄妹两人正呆呆地站着,一脸怔愣。二人离得不算很近,他们都盲目地在原地徘徊,手上不自觉地比划着什么,动作有些迟缓。这模样,真像是见到活人之前无目的游走的活尸。

    神无君并非不能体谅他们的反应,只是眼下情势,不允许他给予他们太多的照顾。他向来行事果断,身形掠过,干脆利落的两记手刀之后,兄妹俩便双双趴倒在地,陷入了短暂的昏厥。该说,这力道可真没跟两位客气。

    “真够麻烦的。”

    留下这么句话和地上的两人后,神无君一刻也不停歇,重新冲向了他的战场。

    很快,谢辙便和皎沫一并追上来了。倒在地上的两人是那样醒目,想忽略都难。二人当然不能将两位友人搁在这儿不管不顾,便连忙跑上前去。神无君下手并不重,不一会儿,寒觞先悠悠醒转过来。只是他情绪依然低落无比,面无表情,一动不动,若不是看到他睁着眼,谢辙几乎不敢判断他已经清醒过来。

    “寒觞?”谢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还好么?”

    寒觞并没有回话。皎沫叹气一声,对他说:

    “神无君交代我们的时候,二位并不在场,想来是中了邪神的幻术。”

    “已经没事了。”谢辙说道,“可千万别弄错了虚实,对我们出手啊。”

    他大约是带着玩笑的意味,寒觞勉强笑了笑,至少他耳朵还能听见。这看似是个无心的笑话,实则对身中幻术的人而言是个严峻的考验。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没有一点好转,像是失血过多一样。

    “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皎沫哀叹道。

    “还是不问的好。”

    没想到,寒觞自己主动开口了:“没什么。”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疲惫,他们从没见他这样累过。音量自然很小,两人不得不将耳朵凑到他跟前去。只听他继续说:

    “无非是……被亲妹妹用雪刃捅个对穿罢了。你们可别吓我,突然又给我补一刀。我可是经不起吓唬了。”

    “你别说话了,歇着吧。”

    谢辙皱起眉,后退两步,和他拉开距离。看上去是对这番发言有些嫌弃,实际上,他也希望自己这番举动能令寒觞放心一些。不过接下来,寒觞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问萤躺着的方向,示意二人帮他看看。看来,他还是相信他们的。

    “我去吧。”

    皎沫让谢辙守在这儿,自己走到问萤身边去。她睡得不沉,不知是否还在做噩梦,眼睛像是被强光照射一样时不时颤动。她一定看到了很不好的事,但任凭皎沫怎么摇晃她,她都不会醒来。寒觞疲惫地说:

    “没事,我们只要慢慢等着……她一定做得到。”

    比起信任,更像是在祈求。

    谢辙叹了口气。当下局势胶着,他何尝不是愁苦万分,更何况这可怜的兄妹二人呢?他看了一眼皎沫夫人,心里一动,随即又是一叹:

    “要是……龙哨还在我们手里就好了。归海氏实力卓绝,是强大的龙族,说不准能对我们有所帮助。”皎沫侧过头,似是有些惊讶,是忘记这件事了么?但她很快陷入思考:“龙哨……”

    “啊,抱歉夫人……本来我没想用它,毕竟您曾叮嘱我们,不要向他透露您的行踪。”谢辙想了想,对皎沫补充道,“只是现在情况危急,纵使我本担忧你们见面尴尬,也顾不上再思虑人情不人情的问题。但可惜,我刚拿出哨子,它便意外丢失了……”

    皎沫抬起头看着他,她分得清轻重缓急,无意责备谢辙。她急切地问:

    “你可还记得将龙哨掉在了何处?”

    “在远处的沼泽地。”谢辙带着一丝希冀回答,指了指那片沼泽的方向。

    顾不上过多地言语,皎沫二话不说,突然将双手用力按在了地上,溅起一层薄薄的水花儿。她让水面漫过手背,随后闭上了眼,沉下心感受从身遭直到远处的水流。她回忆着海,被海水包裹操纵水流的感受一点点回到她心中,漫向指尖……

    她急促的心跳逐渐平稳。温凉的水拂动着,轻击她的指尖,划动她的皮肤,如同以一种她熟悉的无声的语言,向她热切地诉说她渴望知道的一切。须臾之后,它们当真将她所要的消息带到她手边。

    在沼泽地中,一只哨子正随着水流轻微的波动微微摇晃。皎沫抿起嘴唇,耐心操控着水的流动,冲撞着龙哨,将它裹挟进水流。鲛人拥有引导洋流的本领,她并未将此忘却。

    水流当真随心而动,如皎沫所愿,卷着那只充满希望的龙哨向他们奔来。很快,谢辙便瞄见了起伏的水浪上,龙哨正乘着小小的浪头靠近。就连寒觞也抬起了头,屏息紧盯着那个飞快放大的小点。

    可就在这时,他们忽然眼前一花。

    砰地一下,一颗火球炸裂在几人牢牢注视的地方,刺激得人几欲流泪。他们死死地大睁着眼,却无法改变眼见的事实: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那只哨子翻滚着沉没下去。

    顾不得前去找寻,他们急忙扭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神无君前往的方向,忽然炸开了流火,四散纷飞,天女散花般洒落各处,将夜色都点得明亮起来。有一簇火正冲着问萤躺着的地方去了,不等谢辙和皎沫反应,寒觞忽然翻身而起,敏捷地扑向她,一把抄起妹妹躲开这飞来横祸。究竟是他足够确信此刻即是真实,还是说,不论多少次,他都会这么做?

    现在不是探讨此事的时候。三人将目光投向祸乱的源头,正是那巨蟒在和神无君搏斗。比起之前,它嚣张的气焰似是有所收敛,而且它好像并不好受。即便神无君没有攻向它,它仍有些心不在焉,并时不时地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

    “这怪物怎么了?”寒觞轻轻放下问萤后说,“它肚里有虫似的,乱扭什么。”

    “……等等,”谢辙想起什么,“说不定,的确是它的内部有什么在挣扎。它不是将天狗与霜月君吞入腹中了么?但它终归只是个投影,并不能将这些血肉直接转化为力量。按理说,它应该得到了霜月君手中的赤真珠才是,可……它的战斗看起来依然困难。”

    皎沫恍然大悟:“难怪神无君没有将它直接送入别道……恐怕正是为了霜月君考虑。”说话间,流火依然四蹿。从怪物开裂的胸腔内迸溅出许多火石,现在仍源源不断。他们单从不远处已感到神无君的艰辛,却不知该怎么帮忙。难道说,只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六道无常身上吗?

    “糟了!”

    谢辙大惊失色,但他看向的地方并非是巨蟒的战场。皎沫望向他看的方向,立刻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犯难。偶人的大军正向这边靠近,不知是数量上无法与百骸主那边抗衡,还是说它们在不断被活人的气息吸引。虽不知施无弃正在何处,但他们绝不能坐以待毙。

    天空中有几只飞鸟掠过。朦胧的月光下,只能隐约看出它们的剪影,难以辨别种族。但寒觞像是想起什么,突然从怀中取出一柄靓丽的羽毛。皎沫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孔令北曾赠予他们的孔羽扇,据说是他父亲的尾毛所制。

    谢辙问:“你这是干什么?”

    “死马当活马医。”

    说罢,寒觞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他挥舞着扇子不断跳起来,朝着天上的鸟儿示意。这行为看上去实在有些……蠢。但皎沫似乎不这么觉得。她似乎也意识到,夜空中的飞鸟并非普通的禽类,毕竟此刻的它们该在巢穴中歇息,就算是周遭被惊醒的,也应该逃命,而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在此方天空盘旋。

    谢辙也看明白了什么。只见那些鸟儿在寒觞的头顶转了几圈,久久没有离去。可时间不多了,那些偶人的大军靠近这里。它们之中,许多人都是残破不堪的,大约已与百骸主率领的尸骨大军作战。寒觞收起扇子,抽出短鞘里的长剑,与谢辙一起准备对付那些残党。天空的鸟儿停留片刻,都朝着不同方向四散而去。

    “带着问萤离开!快!”

    不用他多说,皎沫已经架起了问萤。现在没什么地方算得上安全,她只能往更开阔的地方去。那里隐藏着许多危险的水洼,但她懂得水无声的语言,绝不会轻易踏入陷阱。四面八方在此刻突然传来嘈杂的声响,数片密集的鸟群突然从各个角落涌出。附近的林子、远处的高山,甚至不善飞行的、沼泽间的大型鸟雀也迈步奔来。

    单凭两人的实力,或许无法和成群的偶人作战——毕竟他们施展不开。但有了这些禽鸟的加入,战况则大为不同。它们疯狂地拍打那些偶人,力气大的能扇掉它们的四肢。还有的不断扑闪着翅膀,用尖利的鸟嘴去啄它们的眼眶。裂纹逐渐扩大,让整个面部甚至头颅脱落下来。尤其重要的是,有人类在场,偶人很难垂涎鸟雀的灵魂,因此它们只能被动地承受鸟儿的攻击,却无法反击。为了防止误伤这些小家伙,谢辙和寒觞甚至收回了武器,仅凭借走位与这些没有灵魂的泥巴周旋。

    唉,就算在家乡的土地,寒觞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若是问萤能在此刻睁开眼睛看看就好了,她一定会很兴奋的。

    刚想到这儿,有一只白鹳扑棱着翅膀,落在他面前。它长长的喙上似乎还叼着什么。

    寒觞伸出手,那鸟儿就乖乖将东西放在他手上,似乎并不介意他狐狸的身份。要知道,在家乡,他和问萤还从未如此接近鸟儿呢。

    但这东西……不正是龙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