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总部高管。”许乐冬对景春莹道。

    景春莹同时看到,那有着拉丁语区典型长相的男人身侧,穿着与翠西不一样颜色工作服的中国女人,年纪不轻,气质干练,应是店长。

    店长敏锐地觉察到店内气氛不对。

    她维持着职业性的礼貌笑容,开口道:“抱歉,午间员工轮流吃饭,是否有接待不周之处?”

    景春莹却已打好了另一番腹稿。

    这种时候,连店长都不要相信了,就算她不是共犯,岂知她在弄明白原委后,因为害怕自己这个主管要担责,而做什么手脚。

    景春莹于是指着高品陈列格右下角的一只手袋,用法语对深色卷发男人道:“这是贵品牌最有特色的稀有皮产品之一吧?蟒蛇皮,python。”

    洋高管一听这位客人能说地道的法语,而且对品牌很熟悉,欢喜地回应道:“啊是的没错,美丽的小姐,在我们的全系列稀有皮革中,蟒蛇皮是最轻柔娇贵的。在人们的印象里,蟒蛇与鳄鱼一样,是凶猛的动物,但其实,蟒蛇皮,比鳄鱼皮、蜥蜴皮、鸵鸟皮都薄,好像浪漫的花瓣……”

    男人说到这里,抑扬顿挫、仿如念情诗一样的介绍,戛然而止。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啊,自己随店长去吃午餐前,没在店里见过这个包呐。

    店长的面色,则早在景春莹指向这个包时,就变了。

    翠西更是觉得一股凉意冲上天灵盖。

    这半路杀出的女孩,竟能这样准确地铆准目标。

    因为自己太着相,叫她那对贼溜溜的眼镜看出来了?

    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行家?

    翠西无暇多思,只困兽犹斗地用中文对店长道:“这是咱们上一层的顾问,新批下来的一个配额,才到的。这不是,您才从巴黎回来,我还来不及和您汇报。”

    店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这个品牌,中级以上的销售,的确有独立向总部顾问申请稀有皮的配额的权利,但蟒蛇皮,和鳄鱼皮一样,多难申请啊。店长对几个店员的业绩了如指掌,知晓翠西手上虽有几个一年配货百万的豪客,但去年底刚用掉一个鳄鱼皮的配额,现在才四月,蟒蛇皮的配额怎么会那样快就给了?

    小赤佬,要死了,八成是闯祸了。

    这种丑闻出一次,不光是让这小赤佬滚蛋的事,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店长还在飞快地盘算,有没有可能用话术暗示景春莹一切好商量,中国人不举报中国人,别对老外再叽歪了。

    景春莹却反倒笑了,将翠西的说辞用法语给洋高管翻译了一遍。

    洋高管听了前半段,还傻乎乎地恭喜这家店好运气,不料紧接着就迎来景春莹的后面的一大串话:“可是,先生,有些事,太巧了。当年我在巴黎的珠宝公司实习时,曾因为要给客户设计几套与她的手袋颜色相配的首饰,有幸结识了贵公司的高级工匠,现在我们仍是经常联系的好朋友。作为珠宝设计师,我非常喜欢祖母绿,所以一直关注你们的祖母绿色稀有皮。就在这几天,我还和那位工匠聊起,相较祖母绿色的短吻鳄鱼皮,我更喜欢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因为后者要深邃一些。先生你猜怎么着,你们的匠师告诉我,最近你们的四家供皮原厂,染出的符合你们要求的祖母绿色蟒蛇皮很少,只能满足欧洲和迪拜的一些客户,亚洲的高客,也得等着。没想到这位厉害的柜员,如此神通广大。”

    这洋高管,并非该品牌内部员工逐级升任,而是集团从其他品牌的营销条线挖来的,本就对供应链和工匠管理两块很不熟悉。

    但不熟,不等于傻,他明显听懂了景春莹的言下之意。

    他很清楚,本品牌的确不像法国其他奢侈品牌那样,会将中国客户与欧美、迪拜客户一视同仁,直白讲,就是比同行要傲慢,甚至有些不喜欢许多中国客人的暴发户气质,急躁地要获得稀有皮铂金包,只是为了在社交场合炫耀自己的财富等级,并不见得迷恋热爱产品本身的工艺魅力与美学风采。

    因而,若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在近期那么稀少,总部哪个顾问会对上海一个并非旗舰店的分店,网开一面呢?

    洋高管遂将脸一沉,对只能听懂英文的店长道:“你让你的下属,把总部顾问的答复邮件、审批函、进口稀有皮许可等文件,都拿出来,马上,现在。”

    随即,洋高管迈开长腿,几步走到陈列墙前,取下那只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包。

    景春莹也走过去:“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先生,恕我直言,这包有问题。就像你刚才说的,蟒蛇皮其实很薄。因为薄,就易皱,但贵品牌的高明之处在于,处理后的蟒蛇皮,楔形的蛇鳞边缘,没有一点干裂发白,也没有一点细微的翻翘,这是其他品牌很难完美做到的。可是这只包,你看,五金扣子这里,蛇鳞的瑕疵很明显。还有,蛇鳞的面积也很小,更像水蛇皮。”

    景春莹这么一说,洋高管更服气了。

    他此前是在一个意大利的品牌工作,那个品牌也有以蛇为主题的祖母绿色挎包,但因为包型远比铂金包小,所以基本都用水蛇皮。

    此刻洋高管细一查看,就觉得,果然不对。

    店长在一边,再是听不懂法语,也能从二人交流的神色上猜个七七八八。

    扭头一看,闯祸坯子翠西小姐,哪里还有什么理直气壮去拿文件的举动,只呆呆地站着,脑门上犹如写着“完蛋了”三个大字。

    门口,报完警后的许乐冬,将瓷粉色的鸵鸟皮铂金包也举到几人面前。

    “先生,店长,你们这位店员,同时出售高仿,可不是只有蟒蛇皮这一桩案子。警察已在路上了。”

    一刻钟后,由110接警后转接的附近派出所民警,将店长、翠西和许乐冬,都带去派出所做笔录。

    许乐冬报案的是涉嫌诈骗。

    而店长也由洋高管与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叮嘱过,本品牌也必须作为受害人,以假冒注册商标罪报案。

    无论哪一罪,翠西的行为都达到了刑事立案标准。派出所做完笔录后,直接走刑事程序,翠西被转送至看守所,此为后话。

    商场里,见到警察进店、也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们终于散去。

    二楼,嘉顿珠宝的展厅里,两个小姑娘店员拉着景春莹吐槽:“它家活该出一次事,就那种把客户玩得团团转、画个大饼然后骗客户买一堆傻不拉几的配货产品的做法,太讨厌了!”

    景春莹虽表情温和,但意思明确地纠正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叫骗,这是人家的营销方式,你们可以看不上,但不能用‘骗’这么重的词。再说,配货的东西值不值,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今天这事儿,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哪个品牌没出过害群之马。”

    店长在一边核对库存,其实分心听女孩们聊天。

    她心里很有些喜欢这位新来的设计师。

    几天下来,不仅觉得小姑娘很实在,而且是非观强烈。

    思及此,店长又默默嘀咕:听她说马上就要开始一个高定项目,不知道她和公司那位首席设计师的法国老太太,能不能相处得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