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安抚好弟弟回到自己屋子里,陈世轩的思绪都难以平静,独坐书桌前静默思索时,陈世轩都会忆起,二十年前腊月初八那天下午的往事。

    那天下午,天寒天冻,一群小孩儿在院子里捉迷藏,八岁的自己,六岁的堂弟世豪,两岁的堂妹静喻,以及五岁的黎素锦,大家不惧严寒玩得尽兴时,父亲从外地收债回来了,神色黯然,抱着襁褓婴儿,身旁跟随着一名高瘦男孩,二十出头模样,脸庞清冷,衣着褴褛,脚上穿的灰色布鞋破旧不堪,两只脚的脚指头往外露,脸颊,耳朵冻得通红,腰板挺直,一副毫无畏惧的架势。

    陈家上下,佣人,家丁,众目睽睽。

    二叔,三叔,嗤之以鼻,二婶,三婶,窃窃私语。母亲神情平静,默不作声。

    父亲立当众目,豪言壮语,锵铿发声,说襁褓中的小婴儿是自己的儿子,身旁的高瘦男孩是自己刚拜把的弟弟。

    大家噤若寒蝉,各自忙乎。

    父亲唤来黎叔,吩咐他把自己刚拜把的弟弟安置妥当,怀抱婴儿回自己屋里,母亲默然随同父亲回屋,父亲之举,母亲大为震惊,却平静如水,不吵不闹。

    母亲的默然,让全家上下所有人都疑惑不解,有人说母亲是为了保住陈家大奶奶的地位与名誉才选择忍气吞声,自己虽然还年幼,不谙大人之事,却也知道母亲并非痛苦,把父亲抱回来的婴儿,视如亲生,亲自照顾,母亲之善举,父亲深为感动,夫妻二人,休戚与共,伉俪情深,恩爱依旧。

    自己虽然是陈家大少爷,却从未排斥过这个身世不明的弟弟,陪着弟弟成长,呵护他,弟弟从小体弱多病,父母对弟弟的溺爱比自己要多,自己也会欣然接受,毫无怨言。

    自从弟弟稍懂世事起,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也就传得愈演愈烈,谣传最多的是,弟弟陈世杰,是父亲在外头与别的女人生的私生子。

    陈久也就是二十年前,跟随父亲一起回陈家的那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如今,世杰已经二十岁,陈久也过了不惑之年。

    陈久,原名胡立安,对于久叔的原名,自己是在一次无意中,听到父亲与母亲在屋里交谈时提起的,至于久叔是出于何原因变名易姓,自己并不知情,久叔与父亲这对一老一少的忘年兄弟,却亲如骨血。

    久叔平常话不多,却是一副热心肠,和陈家上下所有人都相处和睦,而且心胸宽广,毫不在意别人的流言蜚语,对陈家更是忠心耿耿。

    世杰长在陈家衣食无忧,面对旁人异性的目光,诧异的眼神,还有同龄小伙伴们的恶语中伤,促使这个弟弟个性怯弱,性情孤僻,在父母的极力劝说下,才硬着头皮念完中学就留守家中,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加之幼小就体弱多病,成人后个子仍旧瘦小,虽有父母宠爱,却不能寄予厚望,但求平安无恙便好,每天呆在自己屋子里,种些花草,养几只鸟儿,颐神消遗。

    陈世轩每次忆起,二十年前的这段过往,心里头就无法平静,更令陈世轩忧心的是,刚才的饭桌上,二叔既然当着大家的面,公然挑起事端,拿世杰身世来威胁父亲,父亲的态度虽然强硬,心里却是痛苦的。

    二十年了,在母亲面前,父亲却字句未提世杰身世。做为儿子,自己又如何开得了口过问父亲,有关弟弟世杰的身世?

    因为难民之事,父亲已愁肠百结,想替父亲分担一些,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晚的晚饭,二叔的不满执言,或许,早就注定了家族斗争的开始。尤其是二叔当面对世杰身世的恶语中伤,虽然父亲正直发声,却也压制不了二叔的为所欲为。世杰伤心离开饭桌,做为兄长,怎能眼看着受到伤害的弟弟而不管?

    嘭嘭的敲门声,把陈世轩从忆想中唤醒过来,陈世轩缓了下神,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站在门口外面,手拿火把的是三叔陈兴望的女儿,自己的堂妹陈静喻,还有在陈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黎叔,以及黎叔的女儿,黎素锦。

    透着火把的亮光,清晰地瞧见黎素锦似乎特意打扮了一翻,穿着碎花布袄裙,梳着两条辫子,整齐刘海,衬托姣好容貌,肩上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面放着一些衣物。

    黎叔挑着两个木桶,虽然盖着桶盖,从桶盖的缝隙也能瞧见气雾缭绕。

    难民们都得了风寒,老人和孩子更为严重,这些东西,一定又是方家药铺派人送来救济难民的袪寒汤药,方峻柏夫妇真是有心了,陈世轩由衷感动。

    “大哥,发什么愣?是不是觉得素锦姐姐,今天特别漂亮?”陈静喻笑着打趣。

    陈世轩揉搓几下后脑勺,浅笑一笑:“可能是在屋子里呆久了,脑子有些迟钝。”

    “大少爷,这是方家药铺派人送来的旧衣服,以及一些吃的食物,瞧着还不算太晚,所以过来和你一块去看望难民。”黎素锦面含笑意。

    “大少爷,我挑的这两桶是袪寒汤药,素锦挑的那两箩筐,里面装的是旧衣物,以及一些吃的,都是方家药铺的伙计阿桂刚送过来的。”黎叔如实说道。

    “阿桂呢?我正想当面谢谢他,让他替我转告方叔叔夫妻二人,谢谢他夫妻二人的善心。”陈世轩说道。

    “他把东西放下,急匆匆就走了。”黎叔回应。

    陈世轩伸手想接过黎叔挑的担子,向陈静喻使了个眼神,示意她接过素锦挑的两个箩筐。

    陈静喻心领神会,把手里拿的火把递给素锦,对黎素锦道:“素锦姐姐,让我来挑吧。”

    “我挑不也是一样的嘛?里面都是一些衣服,还有一些吃的,不重,我挑就行了。”

    黎叔不肯把担子让给陈世轩挑,父女二人都坚持要自己挑,陈世轩又只好接过素锦肩上挑的箩筐,素锦推辞不了,只好让给陈世轩来挑,大家一起去后院老宅看望难民们 。

    大家到了老宅,朝着屋子里点的那几盏,泛着微弱亮光的煤油灯,也能清晰可见眼前的一幕,年轻男女衣衬单簿,破旧不堪,神情沮丧,神色哀伤。

    老人,孩子衣着褴褛,大伙儿坐在稻草里,虽然地面上烧着的柴火,对于饥寒交迫的人而言,仍旧无济于事。老人,孩子因为风寒而不断地咳嗽。

    黎叔赶紧把两个木桶的盖子打开,素锦从箩筐里拿出来小碗,汤勺,陈静喻从木桶里打着汤药,陈世贤和黎叔端着汤药,先递给病得比较严重的老人和孩子。

    黎叔从箩筐里拿出红薯干,花生,青豆,分给大家吃,少量的衣服,鞋子,被褥,都分别递给身子较弱的妇女、老人、孩子。

    陈世轩安慰难民安心住下,鼓励大家安心养好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难民们看着陈家人的善举,感动得热泪盈眶。

    大家走出老宅门口,黎素锦似乎想到了什么,着急道:“我差点忘了,我要拿沙锅到厨房去给我娘熬粥给大老爷吃。”

    “赶紧去,你肩上的空箩筐让我来挑。”黎叔说道。

    “素锦姐姐,箩筐给我就行。”陈静喻接过素锦肩上挑的空箩筐。

    黎素锦只好把箩筐,让给陈静喻来挑。

    陈世轩两手做揖,答谢道:“辛苦素锦了,还有黎婶,为了陈家尽心尽力,我替爹娘谢谢黎婶。

    “大少爷客气了,这是我们下人该做的事情,尽心尽力那是本分。”素锦回应。

    黎素锦回屋里拿沙锅,黎叔挑着空桶,静喻挑着空箩筐回杂物房。

    陈世轩到父母住的屋里去。今晚的晚饭,父母也一定没吃成。站在父母住的房屋门口,定眼凝视案台上点的红烛,已燃烧过半,父亲侧着脸,眉宇紧蹙,搔首踯蹰。

    陈世轩走进屋里,轻声喊道:“爹,还在为难民之事焦虑不安?”

    “能不烦心嘛?你二叔,三叔,一直觊觎家业,心怀鬼胎,我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他二人会变得这般狂妄,我只是想尽点绵簿之力,扶难民一把,毕竟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他二人既然说我是为了扬名,假仁假义,着实另人寒心啊。”

    “爹不必在意,二叔,三叔,也是有口无心才说的,您可别放在心上。”

    “他二人不但有口有心,而且是有阴谋,有策略,才敢对我公然拍板叫嚣。”

    “我过来就是告诉爹一个好消息的,方家药铺方峻柏叔叔,吩咐伙记阿桂送来了袪寒汤药,还有吃的,穿的,虽然不多,但也能暂且缓一缓,只要我们坚持不放弃,难民们就一定会安然度过这个寒冬,寒冬一过,难民们所遇到的困境,就会迎刃而解。”

    儿子这么一说,陈祖望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笑容呈现:“方老弟是个大善人啊,只是他家孩子方宛如是个哑女,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人长得眉清目秀,不会说话倒也罢了,右手又有缺陷,拳头握得死死的,一刻都没松过手,方老弟夫妇二人,心慈善良,尤其是方夫人,和你娘一样,贤良,淑德。”

    “谁在说我坏话。”吴凤芝从黎婶住处回来,笑声爽朗。

    “还真是晚上不能说神,白天不能说人,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陈祖望嘿嘿笑道。

    “娘,我是来告诉爹好消息的, 方峻柏叔叔派阿桂送来衣物和汤药,难民们服用后,很快就没事了。”

    “太好了,大家没事就好,方家夫妇真是心慈善念啊,哪天有空我得去趟方家,好好谢谢方家夫妇。”

    “谁说不是,你瞧瞧李家茶庄,王家药铺,家大业大,冷眼相看,袖手旁观。方家开着小药铺都慷慨相助,这人与人是不能放在一起做比较的,一旦比起来,有些人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寒心。”

    “方家夫妇的人品没得说,只是……”吴凤芝轻叹:“只是宛如那孩子,是个哑女,孩子都二十三岁了,还没有人到家里来提亲,方兄弟夫妇心里头苦啊。”

    “宛如那孩了,如果不是因为不会说话,那该有多好。”陈祖望惋叹:“孩子都那么大了,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方老弟夫妻二人能不着急么?”

    “着急又能怎么样,总不能把自家孩子往外头赶吧。”吴凤芝心生怜悯。

    “爹,娘,今晚的晚饭,我和世杰都没吃,现在肚子饿得很,我找世杰到厨房吃饭去。”

    陈世轩说完,拨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