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开封府兰阳县黄河之畔,死了一百四十二人,个个圆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全是附近三河水寨的水匪。

    河边还有三艘烧了大半的楼船,焦黑一片。

    “这帮该死的狗东西,总算有人收了!”

    “听说是劫了船准备回水寨,不知道怎么回事,起了内讧,水匪们自己打起来了,楼船失火,只能就近靠岸,然后就莫名其妙地都死了。”

    “不只这些水匪,听说连水寨里都死了一百多人,寨主‘翻江蛟’的尸体现在还在水寨门前挂着呢。一百多精锐全部死绝,剩下的水匪吓得肝胆俱裂,四散奔逃。”

    “这是劫了什么不该劫的人,来寻仇吧,估摸着是八大派的真传。”

    “不管谁干的,我得说,干得好!”

    围观的百姓们拍手称快。

    开封府巡检司巡检和附近县衙捕快们对视一眼,继续验尸。

    很快,仵作有了结果,过来向巡检司巡检使秦志报告。

    秦志却抢先道:“又是颈骨碎裂?被人扭断脖子而死?”

    “大人说的没错。”

    那仵作行了一礼,咽了口唾沫,小心道:“一百四十二人,无一例外……”

    秦志暗暗心惊,自语道:“第三起了……”

    旁边的副手也吃了一惊,看着满地尸体,心惊肉跳:“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第一起在归德府境内,铁角帮五百山贼全灭,山下的数十人就是这个死法;第二起在宁陵,开封、归德两府边界,那儿的金沙寨也是一样,寨外的扭断脖子,寨内的一刀枭首;现在是兰阳……他这是一边赶路一边杀人?!”

    秦志郑重点头:“多半如此。”

    “我滴乖乖~”

    副手咋舌道:“看这手法,不像是名门正派出身,那些大派弟子为了名声,一般都是大庭广众显露武功,只诛首恶,放其他人帮他们扬名。这位可倒好,凡是稍微有点本事的,全杀了!剩下的人连杀人的是谁都不知道……有点像是镇抚司的作风,而且更狠更绝!”

    秦志指了指官道:“看。”

    副手顺手望去,只见两行车辙蜿蜒远去,那车辙很宽,不是寻常马车,拉车的马匹也不一般,从留下的蹄印可以看出,马蹄大如海碗,必是宝马名驹。

    最关键的是,三起案子附近,都有这种车辙、这种蹄印。

    很明显,是一伙人干的。

    而据抓捕的山贼水匪所说,杀人的只有一人,十七八岁年纪,容颜俊秀。

    不是一伙,而是一个!

    秦志沉吟道:“这种马车,这种马,自凤阳、应天而来,很可能是某位朝中大员。护送之人只凭一己之力连屠三波贼寇,杀了数百人,却不求名,只带走匪首随身财物,多半是镇抚司的某位大人了。”

    副手深以为然:“杀山贼如砍瓜切菜……常言道,杀鸡焉用牛刀,能出动这位大人,他的主要目标会是谁呢?”

    秦志皱眉,一时没有头绪。

    “一路北上,看这方向,当然是‘靠山王’喽~”

    忽然,一个慵懒娇柔的声音响起,听的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靠山王?

    秦志和副手倏地转身,就见人群中走出一位二十三四的紫衣少妇。

    两人刚看清她的面容,就觉得脑袋嗡地一下,竟失了神,整个人都陷入一片艳丽之中无法自拔。此女太娇艳动人了,比开封倚红楼最美的花魁还要美上三分,风流婉转,勾魂摄魄。

    紫衣女人看着他们痴迷的神情,满意地勾起唇角。

    周遭围观的百姓也都愣在原地,无论男女,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魂颠倒,无法自控。

    女人无视众人,袅袅婷婷走到尸体中央,闭目掐印,仔细感应:

    “方圆十丈,元气紊乱,果然是术法……”

    她睁眼看向车辙远去的方向,目光阴冷:“我倒要看看,来的是何方神圣!”

    ……

    “这回又捞了多少?”

    官道上,马车摇摇前行。

    赵无眠手里又多了个包袱,这次是三河水寨寨主“翻江蛟”的。

    吕昶倚靠在柔软的兽皮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件一件往外掏,吐槽道:“皇上给老夫准备的车,到让你塞了不少东西!”

    “没多少。”

    赵无眠就当没听见他后半句,打开包袱,挑挑拣拣,一脸嫌弃道:“这个翻江蛟比金沙寨寨主还穷!除了两千两银票,两颗解毒用的【回春丹】,一件蚕丝软甲,就两本秘籍,《白浪神功》、《涡流手》……这么点儿家当也好意思当老大?”

    吕昶随口道:“不会是你遗漏了吧。”

    “不应该啊。”

    赵无眠仔细回想:“我杀完人,还搜了一遍卧室,所有机关都检查过,就这点东西……啧,赶明得整本《望气术》学学,《察言观色》透视距离还是短,如果是《望气术》就能通过元气变化,看有没有藏宝了。”

    吕昶哭笑不得:“《望气术》是用来看风水的,你小子……”

    赵无眠有点无奈:“没想到啊,三波贼寇,最有价值的竟然是第一个遇到的铁角帮帮主沈刚,不但有一部天刀门刀法,还有一把不错的武器,其他的都不行。”

    赵无眠看向腰间【蝉翼刀】。

    这把刀是玄阶下等,以翼钢费以七年功夫打造而成,配以南海珊瑚为柄,长短三尺半,厚薄如蝉翼,可软可硬,可刚可柔,能缠于腰间,虽百炼钢刀,以此刀刃敌,便如风掠浮萍,无痕如隐,直断心脉而不见向。

    殊为难得。

    吕昶对这些东西研究不多,但也能看出此刀不凡:“这把刀能卖多少钱?”

    赵无眠道:“玄阶下等,大概能卖个一两万吧。先留着,用着还不错。”

    吕昶跃跃欲试:“要不来一局?就赌这把刀。”

    赵无眠挑眉:“你老还有赌本吗?理论上,现在这马车都是我的了。”

    “……”

    吕昶沉默片刻,怒了:“老夫也没想到你小子一局不让啊!懂不懂尊老爱幼!”

    赵无眠幽幽道:“我已经让了你七个子了……”

    “咳!”

    吕昶咳嗽一声:“你再多让两个。”

    “……行吧。你先。”

    “好!”

    吕昶猛地坐起,神情严肃,准备雪耻,正要下。

    “等等。”

    赵无眠突然喊停,瞳孔微缩,拈起三枚棋子,反手甩出车厢之外。

    吕昶侧耳细听:“有人跟着?”

    赵无眠恢复如常:“蟊贼而已。你下吧。”

    “那就平三五。”

    “平四四。”

    马车一路飞奔,越走越远。

    在马车之后,密林之中,紫衣女人死死盯着眼前这棵粗树——三颗棋子打出了三个拳头大小的孔洞,擦着她的身体射向后方,深深打入土壤!

    “警告?还是不想在此时动手?”

    女人脸色阴沉下来,望着前方马车,冷笑道:“感知再敏锐也才二境而已,硬茬子?老娘就喜欢硬茬子!”

    ……

    当天傍晚,马车穿过开封府,来到大名府开州地界。

    离京半个多月,总算要到了,吕昶的老家就在开州所辖的长垣县中。

    而云梦山则在开州以东八十里。

    马车于人流中缓行,来到距离城门数丈之地停了下来。

    吕昶掀开车帘,仰望着城楼上“开州”二字,笑道:“总算回来了……还以为此生回不来了。”

    赵无眠笑道:“吕公多虑了,皇上还不至于因为忠言逆耳杀人。咱们直接去长垣县吧,没准你的老友正在等你。”

    “你小子倒是比老夫还急。”

    吕昶笑了笑,遥望着家的方向,慨叹道:“说实话,我也不确定他在不在……但是我能确定,他肯定能算到我回来。我与刘伯温相交数载,深知他能洞察阴阳、窥测天机,神鬼手段,非我所能企及啊。”

    赵无眠心道,那种半仙儿遍观史册也没几个。

    “驾!”

    一挥马鞭。

    赵无眠驾着马车入城。

    大名府人杰地灵,开州处中心地带,十分富庶,街道上有很多手持刀剑的武人。

    赵无眠径直穿城而过,奔向西南长垣县。

    离家越近,吕昶越是激动,指挥前进的语气都有些颤抖。

    很快马车来到一处巷子尽头,入目好大一片绿竹丛,本来北方二月绝不可能有此绿植,但现在那郁郁葱葱的绿色正迎风摇曳,雅致天然。

    在那竹丛之中有五间小舍,左二右三,均以粗竹架成,一位老人正在院中石桌上热酒,还有一位穿布衣的青年手持扫把在洒扫庭院。

    吕昶眼眶有点红了。

    本来也就两个月没见,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实在让他感慨万千。

    吕昶跳下车,大步奔进竹林:“伯温,你还真来了……”

    那老人头发花白,面容隽雅,青年二十多岁,书生气质,温文如玉。

    正是刘伯温和他的长子刘琏。

    刘伯温起身笑道:“吕兄荣归故里,颐养天年,此等好事,伯温怎能不来讨一杯酒喝。希望你别怪我先来一步。”

    吕昶摇头,看着小院叹道:“我也有数年未回了,估摸着早就破败的不成样子,我无子无女,你专程来一趟,又收拾的这么干净,还让这小院充满生机,免我凄苦,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

    刘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刘琏见过伯父。”

    “好!好!”

    吕昶连忙扶起他,对刘伯温道:“你又何苦连家里人也带走啊,孟藻(刘琏的字)学富五车,皇上本欲大用,你把他也带走,皇上可是发了好大的火。”

    刘伯温叹道:“琏儿留京会有不测,不得不如此。再者,我还留了璟儿,他这几年随军在外,不涉朝政,还算安全,有他在,皇上总不至于通缉我吧。”

    说到最后笑了出来。

    吕昶无奈摇头:“皇上不许你辞官,你就来这一手,可是引来不少非议,我还真怕皇上听了胡惟庸谗言通缉你。现在好了,风波过了,你也终于能退下来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

    刘伯温目光温润,看向赵无眠。

    那一瞬间,赵无眠全身一紧,仿佛整个人暴晒在日光之下,里里外外所有秘密全都无所遁形!

    “天妒之相。”

    刘伯温道:“自兰陵王高长恭之后,已有八百年未曾现世了。”

    “……”

    赵无眠瞳孔猛缩。

    天妒?

    刘伯温连命格都能看到?!

    吕昶吃了一惊:“难怪……自古遭天妒者皆难长久,这小子也是?”

    刘伯温点头:“还有两年,两年之后会有一死劫。”

    我靠!

    难道加命也没用?

    赵无眠二话不说当即拜倒:“烦请前辈伸出援手,无眠永生不忘!”

    大丈夫能屈能伸。

    吕昶也有点紧张,这段日子跟赵无眠混熟了,觉得这小子还不错,也道:“伯温,能说吗?你们这些修天道的好像不能随意泄露天机吧,如果能的话……”

    “自古天妒者皆非凡俗,若用于正途,可利天下!”

    刘伯温道:“吕兄不必如此,我不会坐视,但……逆天改命绝非易事!秦之甘罗,汉之冠军侯,齐之兰陵王,皆有天纵之才,然英年早逝,死于非命,此非一朝一夕可成。两年之后,死劫之时,我会现身助你一臂之力,能否避过,要看你自己。”

    最后一句是对赵无眠说的。

    赵无眠诚心实意道:“多谢前辈!”

    “你身上人命不少,但没有无辜者,若非如此,今天这些话我是不会说的。”

    刘伯温抬手:“现在不必多想,顺其自然便可,起来吧。”

    “是……”

    赵无眠抹了把额上冷汗,慢慢起身。

    吕昶也替他松了口气。

    以刘伯温的本事,有他帮忙,总不至于必死无疑。

    吕昶心道,怪不得这小子的棋艺高到那种境地,就算老夫的棋力再差,也不至于让七个子还一败涂地啊,昔日跟刘伯温下都没这么难过,毫无还手之力!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我没差到那种境地,实在是这小子非同凡人。

    吕昶略感安慰。

    刘琏搬来一张竹凳,对赵无眠笑了笑,邀请他坐下。

    赵无眠郑重谢过,几人围桌而坐。

    赵无眠抱拳道:“前辈,皇上命我来取一样东西……”

    刘伯温笑道:“他不是这样说的吧。”

    赵无眠也不隐瞒,直言道:“是,他还请您回去,但我觉得没必要问了。”

    刘伯温道:“此事不急。你可以先做你的事了,人在外面。”

    什么人?

    赵无眠讶然回头,就见一个穿紫色衣裙的美貌少妇正皱眉看着竹林,明明正对着石桌竹屋,正对着所有人,她却仿佛看不见一样,就在入口处望来望去,来回打转。

    场面着实有些诡异。

    赵无眠认出了她。

    靠山王麾下四将之一:“毒蜘蛛”,董十三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