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今日不上朝。

    将对质的地点,选在了一座偏殿中。

    当赵都安与张昌硕,跟着领路宫人,穿过斗拱飞檐的古典建筑,抵达目的地时,只见门外有宫廷侍者左右束手站立。

    殿门敞开。

    内里已经站着两道身影,一左一右,相对而立,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

    左侧之人穿玄色飞鱼服,身材瘦削而魁梧,垂在腰间的手骨节粗大,略微泛红,或因常年握刀,老茧厚重。

    瘦长的脸庞冷峻,无须,正闭目养神。

    略凸出的眉骨上,斜生出两条略花白的眉毛,给人种暴躁易怒的气质。

    右侧之人,截然相反。

    约莫四五十岁,一身靛青官袍,头戴乌纱,蓄着山羊须,昂首挺胸,正义凛然。

    典型的言官清流姿态,眼神锐利。

    “马阎,吕梁!”

    赵都安立即猜出二者身份。

    原主见过马阎,残留记忆中,对这位掌管诏衙的大太监颇有些畏惧。

    传言此人乃皇族内卫出身,原本效忠先帝,后追随太子,“玄门政变”中,马阎与叛军殊死搏杀。

    表现卓著。

    女帝继位后,接收了老皇帝与太子的手下,马阎得到重用,提拔为“诏衙”督公。

    类似锦衣卫指挥使的角色。

    负责监察百官,也是缉捕逆党的主力,是女帝手里一把锋利的刀子。

    有“白眉阎王”的绰号,据说为人喜怒无常,原主敬而远之,双方交集不多。

    赵都安不禁吐槽,心说原主怂的一批,结果还敢抢人家功劳,只能说人菜瘾大。

    至于那名叫“吕梁”的御史,完全陌生。

    只知道是相国一派的人,也是此次弹劾自己的主力。

    “二位使君在此稍等,这就去通报陛下。”

    领路宫人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与此同时。

    殿内的两人也扭头看了过来。

    “督公早到了啊,小子来迟一步,实在惭愧。”

    赵都安率先开口,朝“白眉阎王”拱了拱手,一脸愧色:

    “逆党之事,先前多有得罪,本想当面致歉,只是这两日风口浪尖,却是没寻到机会。”

    身披飞鱼官袍,神态冷峻的马阎看着赵都安自来熟的模样,眼神不由古怪起来。

    他设想过,双方今日见面的场景。

    基于旧有印象,马阎以为,赵都安会对自己愤怒咆哮,或者瑟缩央求。

    毕竟这次弹劾的起因,就是诏衙状告他越权抓人,走漏逆党。

    赵都安有理由对他痛恨。

    但眼前的一幕,则大大超出预想:

    没有愤怒,也没有央求,反而是有些好似朝臣间袖手寒暄的云淡风轻。

    这还是传说中那个小白脸?

    “使君客气了,同朝为官,互有摩擦也属正常。”

    马阎平静开口,顿了顿,补充道:

    “今日陛下询问,本官会如实奏报。”

    这句话隐含的意思,有两个:

    第一,我不是故意针对你,而是就事论事,弹劾你的主力不是我。

    第二,虽说你很客气,但也别想让我帮你打掩护,陛下问啥我说啥。

    赵都安认真道:“理应如此!”

    说话时,心中悄然松了口气……在这场问询中,马阎的态度至关重要。

    不同于代表文臣势力的吕梁,诏衙身为女帝手中的刀子,若按阵营划分,与赵都安都属女帝一派。

    且往日并无仇怨。

    即是说,诏衙弹劾他,纯粹是为了甩锅,向女帝证明,丢了逆党不是我们的锅。

    或许也有被赵都安搅合,丢了功劳的些许恼火。

    可马阎后续调查里,肯定会知道,竹林中术士神降的事。

    虽说其掌握信息不全,未必能意识到,庄孝成在钓鱼。

    但或多或少,也会庆幸——

    如果是自己的人去逮捕,很可能也会失手。

    到时候,这个锅就要他来背了。

    从这個角度,对赵都安的怨恨,自然会淡了许多:

    谁会怨恨一个替自己背锅的同事呢?

    在想到这层后,赵都安就明白,自己的主要敌人,是代表文臣集团的言官。

    而通过方才的试探,也基本证实了这点。

    “咳,”这时,站在偏殿另一侧,感觉自己被忽视的御史吕梁冷声开口:

    “本官也会向陛下如实奏报,必不令陛下被奸人的虚伪面孔蒙蔽!”

    你特么说谁是奸人呢,分明是走狗……不,舔狗……赵都安心中对原主的定位清晰的一批……

    脸上则面无表情,站在了马阎一侧。

    袖手望天,一副置若罔闻的姿态。

    “……”吕梁气坏了,山羊须颤抖。

    这种赤裸裸的忽视与区别对待,身为读书人的他受不了这委屈。

    张昌硕见状,主动开口寒暄,这才令吕御史神态缓和。

    二人站在对面,一时间双方皆沉默等待。

    ……

    约莫一刻钟后,殿外终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宫中侍者齐齐躬身行礼:

    “参见陛下!”

    徐贞观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赵都安眼前。

    时隔两日,女帝并无变化,依旧是一身白色不染尘的常服,青丝用一根玉簪固定。

    素白绝美的容颜动人心魄,一双暗含威严的眸子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恍惚间,令人险些分不清,来者是统御一国的君王,还是清冷出尘的仙子。

    “微臣,参见陛下!”

    赵都安等人躬身行礼,徐贞观目不斜视,穿过人群,在大殿高台上的金色龙椅落座。

    清冷的声音这才有如清泉,叮当奏响:

    “起来吧。”

    “诺。”

    众人起身之际,徐贞观目光扫过诸人,在看到赵都安与马阎站在一处后,略停顿了下,似有意外。

    但也未过多停留,而是开门见山:

    “今日召集你等前来,所为何事,想必也无需赘述,马阎,伱先说吧。”

    “是,”马阎出列,这位冷峻狠厉的大太监,在女帝面前温顺如猫,垂首道:

    “臣奏白马监使者赵都安,擅自越权,打乱臣下计划,惊走逆党庄孝成……”

    接着,他原原本本,将事情描述一番。

    包括自己得知消息后,如何急匆匆追捕,又如何因“昼禁”,被阻拦耽搁……

    徐贞观对此早已尽知,只是走个流程,等他说完看向御史:

    “吕梁,你说吧。”

    憋了一肚子火的吕御史精神一震,仿佛拧上发条的尖叫鸡。

    当即激动地口若悬河:

    “启禀陛下,臣奏赵都安与逆党勾结……且其过往一年来,在京城作恶多端,实乃有意败坏陛下名声……实乃罪不容赦!”

    言官不愧是大喷子,表达欲旺盛,将准备好的罪状一并喷出。

    在他的描述里,赵都安简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反派,包藏祸心,蓄谋已久,乃逆党安插在女帝身边的间谍……

    一顶顶大帽子丢出,中心思想就一个:

    此等恶獠,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则社稷危矣!

    赵都安听得都激动了,义愤填膺。

    感觉吕梁这段演讲若是拍成视频,发在网上,赵都安分分钟就得被微博判官们抄家灭族……

    徐贞观等他喷完,神色平静地看向张昌硕,淡淡道:

    “你又为何而来?”

    憋了半天的张昌硕大步走出,一脸正义凛然,先朝女帝深深作揖。

    在瞥见后者的容颜,与藏在白衣下的身段轮廓时,眼底闪过一丝贪婪,又飞快收敛,大声道:

    “臣,要弹劾赵都安收受贿赂,干涉刑部司法,为犯官脱罪!”

    众人诧异。

    就连女帝都颦起眉头,说道:

    “有何证据?”

    这是她不曾知道的新罪状。

    张昌硕当即从袖中取出卷轴,交由旁边的女官呈送,大声道:

    “此乃赵都安私下与宁安县子见面之图景,其昨日更曾前往刑部,交涉此事,陛下只要命人去刑部问一句,便知真假!”

    徐贞观袖中滑出素手,接过卷轴展开,顿时,画卷上荡漾开水波般的影像,伴随着画中声音:

    “在京城,要讲规矩,定钱你拿的痛快,但人却迟迟不救……”

    “不要忘了,我这也有你拿了好处的证据……”

    “使君……没事?”

    “放心,本官这几日追查逆党,无暇他顾,如今空出手来,你说的事,自会处理。”

    然后是包间门碎裂声,与惨叫声。

    “呕……你敢……你敢打勋贵?!”

    “一个穷乡僻壤的破落县子,也敢和我叫板?”

    ……

    偏殿中一片寂静。

    只有图卷中,赵都安当日与王显的对话,清晰可闻。

    期间,马阎与吕梁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

    前者是惊讶与鄙夷,后者是兴奋与激动。

    至于张昌硕,更是早已看向垂首站在对面的“情敌”,面带胜券在握的笑容。

    终于,画卷中光芒敛去。

    大虞女帝徐贞观平静地抬起头,将卷轴径直丢到赵都安脚下,女帝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这个,你如何解释?”